泰北的一雙鞋子

每當電視台的新聞記者用著激動高昂的語調，報導著一個正在遭受到天災受害的地區時，捐物會從四面八方地湧入當地，這似乎是一個身為人類，自然而然會有的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的大愛表現；而每回從報章雜誌上讀到了一篇孤苦無依、生活艱困的單親母親，帶著一個生著重病的孩子，四處求醫卻沒有能力支付龐大的醫療費用時，捐款會立刻像雪片般地飛來援助她們，這應該也是身為人類，從良知深處啟動而有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博愛精神。

「小東西」

前些日子我參加一場聚會，聽到了一位老朋友自助旅行的故事，他去了一趟柬埔寨旅遊，回來後向我們分享了在當地的所見所聞。清晨在太陽初昇的照映下壯麗的吳哥窟剪影、滿街到處是用摩托改裝的嘟嘟車、沿途叫賣著充滿異國風味的傳統服飾。他說人這一生當中，務必要去一次吳哥窟，看看人類歷史上曾經有過偉大建築的曠世鉅作。但就在快要結束他述說這段奇妙旅程的時候，他突然特別地提醒了大家，如果將來要去柬埔寨，記得一定要整裡家中已經堪用的鉛筆、玩具，糖果和橡皮嚓，然後一併帶去。有人好奇地問道：「為什麼要準備這些東西啊？」

他說：「旅遊書和很多旅遊網誌上都是這樣寫的啊！我原本也覺得幹嘛帶著這些沒有意義的東西出國旅遊，不過最後我還是帶上了，才知道網誌上寫的都是對的，千萬別看這些我們認為無用的小東西，到時候可以幫助那裡的小孩呢！」

大家好奇地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一進到吳哥窟裡面，景點裡滿滿都是賣東西和乞討的小童，有些甚至小到只有幼稚園的年紀，這麼小的孩子就必須四處兜售販賣紀念品給遊客。看到這樣的情況實在不忍心，孩子們應該要在開心愉快的環境中長大，如今他們卻必須用這種方式討生活。但我知道，只要我跟一個孩子買了他籃子裡的手環，其他的孩子就會蜂擁而上，但是我又不想荷包大失血，這時候『小東西』們就可以發揮很大的作用囉，送給他們帶去的鉛筆、糖果、橡皮嚓或是家裡不再需要的玩具，小童們會非常開心地圍在身邊，然後頻頻地感謝你餽贈給他們的禮物，這樣就可以幫助這群可憐的孩子們。」

這時大夥兒聽完，幾乎每個人都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讚嘆著他是一個憐憫、仁慈又充滿愛心的善心者。

我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因為在我身上也發生過同樣的情況，因此我非常能夠體會和理解因為助人之後，一股飄飄然的愉悅會從心裡不由自主地滿溢出來的感覺。但那一次我得到的回應卻是另一個結果。

無能為力的罪惡感

那年，我進到了泰國北部靠近緬甸山區的一個孤兒學校，學校裡收容了近六十多位的孤兒們。這裡和一般的孤兒不太一樣，他們全部都是年幼時就被當地的販毒集團誘拐騙走，然後以餵毒的方式讓他們染上毒癮，以便藉此控制他們的行動，因為小男孩可以方便走私運毒，而女孩則變成為童妓賣淫，為毒販子賺取更多的金錢。孤兒學校的成立就是為了將他們從毒窟裡拯救出來之後，給他們食物和受教育的機會。我在那個孤兒學校裡陪伴孩子們讀書、寫字、遊戲、玩耍，兩週時間的朝夕相處，讓我和當地的孤兒們建立了一段非常深厚的感情。就在我預備離開學校返回台灣的當天，孩子們一個個來到我的跟前與我道別，我卻注意到其中一位昨天才被救進來的大孩子躲在角落裡，沒有出現在送別我的行列中，而他腳上穿的拖鞋，早就因為長途跋圾破爛的幾乎『不成鞋樣』。

當下想起了在這段服務的期間，因為雨季的緣故，所以我帶了兩雙鞋子來替換，於是我把背包裡的另一雙鞋拿了出來，走到他的面前蹲下去為他穿上，對他說：「這是老師送給你的，希望你擁有了這雙鞋子之後，面對未來可以勇敢地走下去，不用再擔心受怕，讓這雙鞋子陪著你去實現自己的夢想吧。」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一個孩子，眼淚盈眶地看著我，幾乎不能言語，用我從來都沒有見過如此帶著淚水的燦爛笑容，用力緊緊地抱著我說：「謝謝老師，你不認識我，可是你卻願意送給我這麼尊貴的禮物。」

這雙鞋子對我而言，就只不過是我用來替換穿戴、微不足道的的東西，甚至當我把這雙鞋子送出去之後，反而讓背包多出的空間，使我可以再去添購更多當地的紀念品帶回台灣。所以這個對我來說，一點都不算什麼了不起的行為和禮物，卻在他的眼中像是珍珠般的寶貴。

孩子感激的眼神和彼此擁抱帶來的體溫，一直在我的腦海裡不斷的重複上演，那股溫暖的感覺源源不絕地從心中湧出，此時的我好想大喊著告訴全世界的人，在泰北山區裡有一個從小就被毒品挾制的可憐孩子，過去從來沒有擁有過一雙像樣的鞋子，今天終於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樣激動和滿足的情緒久久不能平息，直到飛機降落在台灣桃園機場時，才回神過來，我已經回到台灣了。

當飛機還在跑道上滑行，我已經迫不及待地打開了手機，想要打電話給每一個我認識的人，告訴他們這個令人興奮的消息。

手機才剛剛開機，系統就自動地提醒我，在我飛行的這段關機時間，起碼超過十多通從泰國打來的電話。我一看號碼，就知道是孤兒學校的校長急著想找我，因為我離開學校的時候，校長因為有事外出，所以我們並沒有遇到對方互道珍重再見。這幾通電話肯定是他打來向我道謝，感謝我這段時間為孩子們所付出的一切，回撥電話的時候，就想著我要如何謙虛地回覆這位預備向我致謝的可愛校長。

電話通了，沒有多久對方接起了電話，正當我預備要接受他的感謝之意時，校長說：「永祥，你真的是害死我了，因為全校六十個孩子，只有一個孩子擁有了台灣老師的一雙鞋子。」

「天啊！我到底幹了什麼蠢事。」

他的話，就像是一把利刃直狠狠地插進我的心裡。

原來一場自以為是、沒有智慧的施捨給予，竟是一段在我內心深處用強取豪奪的方式來實現『自我滿足而獲得助人感受』單方面自己心中的小劇場。但也許正是因為知道了他們的苦難，所以天真到近乎愚蠢的想要立即採取行動，才能稍稍化解心中無能為力的罪惡感吧。

那是我第一次面對著現實所帶來的殘酷事實，對一名國際志工而言，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給予，背後卻隱藏著是一件非常嚴肅社會問題，它絕不是一段突然信手拈來、熱心大發的結果。如今在印度的德里、尼泊爾的加德滿都、柬埔寨的金邊，甚至在青藏鐵路通車後的拉薩，凡是有觀光客進駐旅遊的地方，就一定可見滿街的小乞丐有著紅褐色的深邃眼睛、留著鼻涕、骯髒的小手把觀光客當作是大方送禮物的聖誕老公公，而可悲的是絕大多數的人們，也因此漸漸地衍生出各人自有一套屬於自己邏輯的捐助模式，來面對這個難題。

到那天才真的明白原來短暫的給予，將是永久的傷害；沒有智慧的施捨，帶來的是更嚴重的社會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