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號大衛
這些年來微客的國際志工團隊,在梯隊出發那天,只要我的時間許可,一定會去機場為大家送機。趁著梯隊裡資深志工們去櫃檯辦理登機證的空檔,把那些早抵達機場,坐在大廳沙發上玩手機的夥伴們,帶離座位去旁邊稍微有點空間的地方,開始一一檢查每個大背包的肩帶是否調整到合適的位置;建議將睡袋和背包分開兩件行李託運;提醒護照和重要物品好好保管;閒話家常地和志工夥伴們或來送機的親人聊天,或是解答部分對當地還不甚了解的問題,並再三囑咐服務期間在各地特別要注意的事項。
有時還能和大家一起分享,以前梯隊曾發生過的趣事。例如有人曾把洗衣板塞進背包,讓原本看起來應該是美麗橢圓形的背包造型,變成長長方方的模樣;也有人把家裡的大鍋子帶上,為的是一堂想教孩子們製做愛玉冰的課程。這讓我每次送機,在看到大夥們各式各樣的行李裝備時,總是能會心一笑。
領到登機證後,大夥們會開始檢查護照上的名字是否和登機證上的資料吻合,然後再到掛運行李的櫃台,完成辦理登機劃位的手續,看著每個背包都平安地通過安檢之後,此時按一般流程,應該可以直接拿著各自的護照入關,但我反而會在入關大廳前,再一次地召集大家,要大家牽起旁邊隊員的手,圍成一個圓圈,然後重新再向大家報告『微客八不』的重要性。
這些規則都是回應曾發生的真實事件而訂下的,為了不希望再發生類似的事,因此籌備會時就對大家不停地耳提面命,即使到了機場集合登機前,依然會不斷提醒大家。講完後,我會邀請大家將手伸出、層層相疊,並在圈子裡頭說:「某某梯隊,讓我們一起愛上當地的孩子們。」,然後大夥會一起大喊:「拼了!」喊完後,每個隊員相互擊掌,再去尋找一位夥伴彼此擁抱祝福,意味我將接納對方與我不同的價值觀。
這一整套送機流程似乎已變成微客在出隊前的一個傳統。曾有人向我抱怨,這樣會耽誤了去機場免稅商店購物的時間,但到如今我還是這麼做。因為每年出發的梯隊有超過上千人次,我已無法像過去那樣可以一一地看到大家,只能透過這個機會和每位志工夥伴碰面聊天。
當然,其中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可以從送機短短的一兩個小時裡,隱約感受這個梯隊的整體氛圍、和志工們個別的情況。有些人動作比較緩慢,這時我會告訴資深志工,要記得把每次集合的時間稍微前提;有些人特別會丟三落四,這時我會請大家時常提醒這個人的護照和貴重物品;有些志工表現特別積極,我會提醒給他更多機會發揮;而有些志工總是默默地在旁邊觀察,那麼我就會暗示資深的夥伴要記得別忽略了這個人;最後還有些志工在集合的時會突然消失不見,這時就要請其他人幫忙隨時隨地盯著他們。所有不同的生活習慣,在團體生活中都可以透過帶領團隊的小技巧一一克服,唯獨遇到自視甚高的隊員,這時我就完全無計可施了。
梯隊裡有著來自四面八方,帶著不同動機、生活習慣和價值判斷的各路英雄好漢。在十多天的服務過程裡,他們必須一起共同生活。因此,為了讓每個隊員不僅僅只是來參與服務,更期待在這段短暫相處的時間裡,他們能找到志同道合、甚至一生的摯友,梯隊在晚上空閒時,會聚集大家在小組時間裡,除了討論課堂教案上的調整之外,還有更多的互動。
隨著大家越來越熟習彼此,小組時間的內容往往會從玩桌遊、聊八卦、到談心事、分享夢想,甚至最後,當梯隊營造出一個可以令人感到安全和信任的氣氛時,就會有人試著願意敞開心,把自己深藏在內心、從未曾告訴別人的秘密分享出來。因為他知道在這裡不會有人出賣他的心事,八卦他的事情,論斷他的思想,甚至是指教他的行為。而這時,只要有隊員開始講述那段屬於他的故事時,其他夥伴們幾乎都會放下手邊的事,或臥或躺地全挨在他的周圍,安靜地聽他描繪那些埋藏深處的經歷。接下來,就像是火花被點起那般,突然之間,每個人都開始願意彼此分享。
因此每當梯隊的小組時間,從表面聊天的八卦、玩笑、打鬧,到開始願意談及個人生活中那些不可告人的星夜談心時,一直讓我覺得在國際志工服務工作裡,不只是單純地陪伴遠方的孩子們,志工夥伴同時也在過程中彼此陪伴著。
每個人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而每個故事總會希望有人來聆聽。這些年來我在這個領域,漸漸體會對許多人而言,透過彼此分享、獲得支持回饋的過程,我們一起學會自我療傷,是出自於人類天性中的憐憫和同理心。
直到我遇見了那位英文名字取為『David』的泛道德理想主義論者。
多年前,我帶著一群志工前往菲律賓靠近最東邊的一個小島上服務。當時,整個梯隊的氛圍一直都按著我所計劃的團體動力雙高峰理論,順利地進行著。每天晚餐後,是大家最期待的小組時間,碗盤才剛收拾乾淨,等村裡的孩子都陸續回家後,大夥們就開始迫不及待地把睡袋拿出去鋪在院子裡,躺在上面一邊數著滿天星斗,一邊聽著拍打在沙灘上低沉的海浪聲,一邊又說今天該換誰講自己的真心話。大家的分享總是讓人感到新奇,因為每個人生命經歷都不同,對愛聽故事的我來說,這些都成為了豐富自己見識的養分。
在只有星光點綴的夜空中,這樣的分享像是自己在和自己的內在告解一樣,有人分享著考試作弊的經過,有人講被朋友誤會的過程,有人談及和家人的矛盾關係,於是這樣的話題開始越來越深入。一個高中女孩分享自己兩年前在面對母親過世時的心情時,大夥們會跟著她一起落淚,然後過去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安慰還在哽咽的她,陪她一起走過傷痛。
當然,不是所有的分享在結束時都可以如此溫馨,某天晚上有位年近三十的隊員,聊到自己在高中時期同時和六位女孩交往的過程。這個不可思議的故事,讓大家開始戲弄、逼著他必須詳細交代要如何擺平和這麼多女友的時間分配,這時大衛突然嚴肅地問他說:「你覺得這樣劈腿的行為是對的嗎?」突然之間大家都安靜不再說話,為了要化解尷尬的氣氛,我只能詼諧地回答大衛說:「因為他是蜈蚣嘛,所以腿多。」
事情並沒有因為這樣而結束,大衛開始慢慢地在每個人的分享中,從他自己所建構的道德觀裡,尋找有瑕疵的部分一一批判。我對這個人的耐心,快被磨到忍無可忍的地步,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讓小組時間草率結束,然後在大衛回房之後,再重新繼續未完的故事。
就在梯隊服務快接近尾聲的倒數第三天,當既定的小組時間結束後,一群人又開始聚在一起,那天晚上輪到一位大學四年級的男孩分享他的故事。當他一坐下,大家就按著過去幾天習慣的位置,靠近他身旁,期待聽到今天晚上的神祕故事。
在我的印象中,這位大四男孩在梯隊中一直不太起眼,因為他在任何事情上,都表現的非常羞澀,總是安安靜靜在旁邊聽著別人講話,從來沒有發表過其他想法和意見。原本一直都很聒噪的大家,這時都躺在星空下沒發出任何聲音,等著他自己開口分享。不知過了多久,在院子裡只靠著微弱淡黃色的鎢絲燈光下,他終於慢慢吐出了幾個字。我想,如果可以看清楚他的模樣,他肯定是害羞地滿臉通紅吧。
深呼吸之後,他用幾乎聽不到的氣聲說:「我想告訴大家一個埋藏在我心裡很久的祕密。」
這句話根本就是最好的開場白,讓人不顧一切想要繼續聽下去。大家屏氣凝神只為了能聽的更清楚,還有人起身靠他更近了些。
「其實我是個同性戀。」這時所有人都像是醒過來似的,看著他非常努力地擠出這八個字。在那個年代,要在別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講得出口。
突然,身後有人大聲咆哮:「噁心,我詛咒你和你的愛滋病下地獄去吧!」大衛就這樣一聲不響地出現,在這男孩好不容易願意打開心房分享的時候,他的話就像是一把利刃,毫不猶豫又直接地插進了男孩的內心。而我,則像是理智斷線地站了起來,怒不可遏的握緊拳頭,對大衛吼說:「請您尊重別人的分享,現在給我滾回自己的房間,離開我的視線,從現在開始這裡不再需要您了。」
從那天開始,『大衛』這個名稱,就成了我在微客梯隊回報時,有麻煩人物出現的代號。也從那時開始『不強壓自己的價值觀在別人身上』的遊戲規則,被寫入了『微客八不』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