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寶的寶媽
那天下午,才在香港結束將近一週的國際志工研討會議,回到台灣,帶著香港親戚為我預備的一堆伴手禮,因為想讓辦公室裡隨時來來去去的志工夥伴們,能早點吃光這些曲奇小熊餅乾、蛋捲和曾志偉代言的奇華月餅,以免拿回家最後面臨吃不完而被丟進垃圾桶的命運,於是一下飛機後就直接從桃園機場趕回辦公室。帶著大包小包的,才一進大門,就聽到大夥說:「永祥哥好像回來了耶,上午的那通電話誰要告訴他?」聽到這樣的對話,通常就表示一定是遇到難搞的傢伙了。果不其然,當我才走上樓梯到二樓客廳,還來不及把鞋子換上,就看見大家帶著詭異的笑容站在門邊,然後有人開口說:「有個媽媽很堅持一定要跟自己的小朋友一起出隊。」
我直覺地問:「是因為不放心,擔心安全的考量,所以要在同一梯嗎?」」
他們回說:「好像不是擔心安不安全的問題。」
其實這些年來,全家總動員一起參與國際志工的不在少數,在微客,兄弟姊妹一起同隊的經常發生,而全家四口一起參與的也時有耳聞,只是他們大多選擇在同時間一起出發前往同一個國家,抵達當地後則選擇去不同的服務據點,這樣一來,每個人會有相似的體驗,卻能有不同的感受。我曾經好奇問他們為什麼這樣選擇,他們的回答總是讓人感到玩味。
那次的出隊名單裡,有三位姓氏各自不同,彼此年齡差距約都二十七八歲左右,但緊急聯絡人卻全寫著同一個人的名字,但三位又分別在不同村子的服務梯隊。於是我好奇地打了通電話給年齡排在中間的那位女士,想詢問她們彼此之間的關係,電話中的她回答我說:「去華山的那位是我媽媽,去渭南的是我女兒,我是去秦陵。」原來這母女祖孫三代一起選擇去陝西地區服務,而這三個地方正好就是從西安一路往東,沿著國道四十五號公路上的三個服務據點。
我接著問:「既然是一起出發,怎麼沒有選在同一個梯隊呢?」
這位女士回答我:「如果我們在同一個梯隊裡就慘爆了。」
這樣的回答反而讓我感到困惑問,問到:「是怎麼了嗎?」
對方笑著說:「我們如果在同個梯隊,那我媽就會管我,我就會管我女兒,我女兒就會去跟外婆告狀。」
一開始我沒有聽懂她說的是什麼繞口令,沒一會兒功夫突然明白了,她一起在電話裡大笑了起來,我笑著回說:「我瞭解了,那這樣我把妳們在臥舖火車上的座位,也都全部打散到不同的車廂裡,妳覺得這樣如何?」
她說:「太好了!」梯隊結束後,我特別去關心了她們祖孫三代,她們都不約而同地告訴我,可以有一段十幾天的時間,沒有『媽媽』在旁邊囉嗦、碎碎唸的日子實在是太美好了。重點是,因為她們分散在三個不同的梯隊中,所以服務結束後反而在原本平淡的家庭互動中,又多了許多可聊的共同話題。
這時辦公室的夥伴說:「我們有告訴這位媽媽,但她還是很堅持要跟著自己的小朋友一起去。」
我問:「小朋友多大?」
「高二升高三。」
回到辦公桌旁坐定後,我拿起電話撥給了這位母親。
電話才剛接通,我試著想說服對方:「因為我們曾經有過一些不好的案例,要不就是把家裡的生活習慣帶到梯隊當中,要不就是因為孩子在教案上有自己的想法和爸媽意見不合,所以在出隊期間惡言相向。當然不是所有事情都這麼絕對,我們也有遇過家長和孩子出隊後,親子關係變得更好也大有人在。所以我們的觀察是,這部分還是要靠家長的配合,出隊服務期間,先學習不要認為自己是家長,不要用『管教的方式』來面對,而是調整心態知道自己也是一名國際志工,在相同角色的平台上和自己的孩子平起平坐,安靜在旁以欣賞和鼓勵的方式,去看待自己孩子的表現。這樣也許會發現他們的優點,而不是只看到他們的不足。」
這時,那位母親表明自己非常想跟自己孩子一起出隊的原因,是因為她自己從小是在舅舅舅媽家長大,一直沒有被關心的感覺。如今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所以不想錯過任何一件小孩成長的機會。在電話另一端的我被這位母親深愛自己孩子的心深深打動,於是告訴她:「謝謝妳願意告訴我這些事情,我明白了,希望這次出隊服務的過程中可以讓你們的關係變得不只是母子,更能成為夥伴。」
這位母親客氣地接著說:「因為小朋友已經要升高三,所以籌備會的時間,我的孩子可能無法參與,但每次我都會出席,這樣可以嗎?」
我回答她說:「現在當然是以他的課業為主,妳也是這個梯隊的隊員,就麻煩妳把籌備會的開會內容,回家後再轉告妳的小朋友就可以了。」
事情就這樣按著我們所討論的方向決定了。隨著梯隊出發的時間越來越近,各梯的籌備也越來越密集,想當然在梯隊出發前,這位預備升高三的男孩從來都沒有出現過,同梯夥伴對他的認識,全部都是由這位母親的形容,讓大家間接了解他的模樣。
直到我去送機,才發現雖然這位母親口中說男孩乖巧、聽話和善解人意,我卻總感覺他內向、依賴和沒有主見。從集合的那刻起,這位母親就隨時拿著一台非常高級的攝影機,就像在跟拍紀錄片的一樣,對著她的孩子一鏡到底的從旁側錄。
到了服務據點後更嚴重,每當這位男孩一站上講台,她就直接把攝影機架設在教室的後面,只要孩子在台上的表現稍微不如這位母親的意,她就會上台指導,說這堂課哪裡需要調整,然後重新再來一次。一開始,梯隊中的夥伴們都不知道這件事情,因為各自分配的教室並沒有和他們兩位有重疊的部分,直到第三天有人在家訪路上和村子的孩子聊天時,才從他們口中得知那對母子奇怪的行為。
到了晚上小組時間,只要是輪到這個高三男孩的發言和分享,全部都是由這位母親代表她的孩子說話,整整十幾天的服務期間,似乎沒有看到這個男孩開口跟其他夥伴們說任何話。而男孩總是被他母親規定著哪些事情可以做,哪些事情不許參與。這情況讓梯隊中某些年長的資深志工看不下去,於是某天晚上的小組,他們試著用鼓勵的方式,希望可以聽到那個男孩分享心情,沒想到立刻就被這位母親阻止,她對大家說:「他又不是你們的小孩,憑什麼管我們家的事。」最後搞得大家都不知該如何他們相處,自然就漸漸疏遠了他們。
當他們回到台灣三個月後,辦公室的工作人員再度接到了這位母親的電話,她劈頭就質問說:「為什麼沒有給我小朋友志工證明,這樣他要怎麼申請學校?」他們用眼神向我求救,我打了一個暗號要他們把電話轉給我。
我才接起電話就聽到這位母親的抱怨連連,我向她說明在官網上、籌備時、出隊中和返國後就不斷提醒大家,若需要志工證明就必須在梯隊完成服務後,繳交兩千字心得或是畫一幅畫、寫一首歌、製作一段影片甚至是自己舉辦一場分享會,只要能用任何形式表達國際志工服務過程所帶來的回饋,就可以得到志工證明。
這時那位母親回說:「他就只寫了兩百字。」當我聽到這男孩能用自己的方式寫了兩百字的心得時,我為他感到非常高興,因為起碼那是他用自己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想法。我期待這兩百字的內容,於是我告訴那位母親說:「兩百字也可以。」
突然下一秒,立刻聽到她大聲咆哮說:「你剛剛才說要交兩千字,現在又說只要兩百字也可以,你講話怎麼這麼顛三倒四。」她突如其來的反應,讓我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麼回應,我開始試著解釋,想讓這位母親知道我們的目的,但她完全不想聽我說明,不斷重複剛剛她說過的話。最後她丟下了「你們不就是要兩千字嗎,我寫」後就掛上了電話。
隔天早上九點半,信箱裡有封未讀的電子郵件,打開一看是篇剛好滿兩千字的心得,寄件人是那位高三男孩的名字,最前面的兩百字像是小學生程度的文字語法,但從第二段開始後的一千八百字,用詞文法則像是檢察官的起訴書一樣,使用了大量的艱深文字和專業術語。
九點三十五分電話響起,辦公室裡的人全都抬頭望向我,我嘆了口氣接起電話,正是那位母親打來的,她用憤怒的語氣說:「我寫好兩千字的心得,現在可以寄志工證明給我小朋友了吧!」講完再度掛上電話。
孩子並不是父母的財產,他們只是上天暫時交在我們手中的禮物,在那段我們可以保管的日子中,我們的責任是要訓練他們有能力去面對未來的一切,而不是『以愛之名』綁架了孩子長大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