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是救世主
有一回我接受了一群來自大學校內自辦刊物的學生記者採訪,那次她們想要探討的主題是『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對方問了許多有關出隊的經歷和各地方的趣事,看著她們邊聽著故事,邊用著鉛筆在筆記本上振書疾筆地潦草註解,深怕少了哪段精彩的內容,就在快要結束整個訪談時,按著過去的習慣,她們問了我最後一道必須切和主題的結語提問:「請問您們在這麼多年的國際志工和弱勢社區服務的日子,有沒有因為這些年來投入服務的參與,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我絲毫沒有考慮地就立刻回答她們說:「沒有!」
「沒有?」這個不在她們預備下『標準答案』的回應,似乎讓她們以為我肯定是聽錯了題目似的,彼此用著疑惑的眼神看著對方,看了一下自己手上的提問單,然後小心翼翼地再向我問了一次:「這個世界沒有因為你們的付出而變得更好嗎?」
我並沒有故意要刁難她們的意思,因為我知道這樣的答案將會讓她們回去之後,無法對這篇的內容有一個事先預設好的結論而困擾,因為大家總是期待著即使曾經面對著各樣悲傷、痛苦和迫害下無法改變的事情,依然在最後可以為這個普世價值期待下『公主遇到王子,最後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而有著積極正能量的美好結果。
這時我看著她們說:「妳們怎麼會這麼天真地以為,這個世界因為有了我們而變得越來越好呢?老實說,我覺得這個世界糟透了!」
我告訴她們說:「曾經我也和妳們這群充滿著理想和抱負的年輕朋友一樣,在我那段年少輕狂的日子選擇了從一個多采多姿服裝設計的人生舞台,轉換到了一個我完全陌生的社會福利體系世界時,天真地為著我認為那些不公不義的事情,只要站出來大聲疾呼或是找到問題,就可以靠著內在的力量、外在的支持或是制度的改善,應該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讓這些事情得到我心目中已經假設下的『正確解答』而迎刃而解。但當我進入這個領域越來越深入,我發現這些我以為看到的事情不再只是表面下呈現的樣態,越來越多無可奈何的事情隨著我參與的時間和深度,為自己無法改變社區和孩子們最根本的社會及家庭問題而懊惱,開始懷疑我們這些年的參與到底能為他們帶來什麼樣實質的幫助和改變,我的疑惑而有的無力感遠遠地超過因為投入服務所帶來的成就覺得沮喪,甚至因為自己無能為力的挫敗開始質疑我所做的事情到底是怎麼了。直到最後我慢慢地體會原來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真理』,一切的事情都是『相對的關係』。既然所有的事都是相對的,那些過去我以為所堅持的事物,開始慢慢地崩解。」
談話結束之後,她們當中有一位開始用著鄙視的眼神看著我說:「我期許自己不要像你這樣,以為可以用年紀和見識,為失去那份真誠的心和單純的初衷當作藉口。我絕對不會因為現實,而妥協違背自己所堅持的事情。」
在面對這樣的指責時,我並沒有因為這樣的批判而有任何情緒上的影響,也沒有打算用調侃詼諧的方式回應她『話別說的太早,有一天等妳長大之後就會知道了。』因為我明白這樣的回答對於現在的她無濟於事。我笑著對她說:「生命,本來就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壯遊。而國際志工正是對生命壯遊的一種體現。因此要成為國際志工之前,就必須讓自己成為一名樂觀的悲觀主義者,這樣在面對現實的生活際遇時不是妥協於無奈,那是一種不可為而為之的轉變,用最壞的打算去面對生命中可能發生最好的情況。」
然後我告訴了她們另一個故事,那是一段在印度發生的事情。
印度在許多台灣人的心中,一直存在著莫名的恐懼感,加上媒體和網路上對這個地方負面訊息的推波助瀾,始終讓這個國度背負著無謂的罪名,直到微客的國際志工們越來越多參與當地組織拯救童工的計劃,才漸漸地讓大家開始願意放下成見,走進這個神祕的國度。但即便如此,在這個處處都充滿著不可思議古老民族下的生活習慣和文化社會結構,依然讓許多人在剛接觸時總會感到無法適應,除了一走出機場大廳,迎面而來整個空氣中瀰漫著咖哩的味道之外,首當其衝地就是面對原本規畫只有四線道的高速公路上卻可以硬擠進十輛並列的車子,當志工們第一次看到這個情況時,一定會問來接我們去服務據點的司機說這樣你們要如何開車,而他每次都會微笑地左右搖擺著頭說:「不用擔心,只要我們都往同一個方向前進就不會有事。」沿途中從四面八方各類車輛發出的喇叭聲不絕於耳,也會讓大夥們受不了,這時司機又會開玩笑地告訴我們說:「這裡的車子什麼東西都可以失靈,就是喇叭不能壞掉。」聽到這裡已經開始令人啼笑皆非了。
微客設置在印度的服務工作據點,除了長期投入關懷童工的拉賈斯坦和穆克提,還有位於印度北方邦恆河畔的瓦拉納西以及著名電影三個傻瓜拍攝場景中出現過在印度北部喜馬拉雅山山區,英國殖民時期的避暑聖地被號稱為小歐洲的西姆拉。除此之外,在微客全球四十八個服務據點中被設定程度最為艱難的就是在孟買的達拉維了,這裡是亞洲最大的貧民窟,在僅僅不到兩平方公里的面積上卻居住著超過上百萬的人們,走在這個區域的街道上,隨時會被敞開式的下水道絆倒,這裡每棟房子的間距只有十五公分,大部分的房屋多數用粗糙的木板隔開上下兩層,每層的高度都不到一百五十公分,有些房子裡甚至居住著一家四代。這裡的小巷錯綜複雜,常常一轉身就會迷路,到處堆放著回收來的廢品和垃圾,散發著濃烈的腐臭味。貧民窟內幾乎沒什麼公共衛生設施,平均每十五個家庭共用一根水管,大部分居民的家裡沒有排水系統,平均每一千五百人共用一個廁所,而且從來沒有人會清運垃圾。
一進到貧民窟當中,不遠處就可以看到一棟超過三十年以上,三層樓房高的水泥建築物,那是當地一間非營利組織向政府申請為孩子所搭建的學校,才到學校門口就可以看到小男生光著身子跑來跑去,高年級的男孩會在學校裡面一個非常狹小的空地上打板球,雖然教室外有一間廁所,但到處可見排泄物混著爛泥巴,順著涓涓細流到校門口外,從地上舀水起來洗頭的婦女。
那次的梯隊和往常一樣在教室裡上課,某天上午有位志工的教案正好談及對環境保護議題的相關課程,下課之後他就一個人默默地開始在樓梯和教室裡把散落四處的垃圾撿起來,然後按著我們在台灣的習慣分類清楚,隔天之後越來越多梯隊夥伴們加入了他的行列,不僅把整棟建築物打掃清潔,也開始整理校園的空地,一開始學校裡的孩子甚至附近的居民全部都好奇地圍在我們身邊,像在觀看動物園裡的稀有生物般讓我們自顧自地收拾垃圾,但第三天之後開始慢慢地有些孩子和居民們加入了打掃環境的隊伍,甚至有些孩子還會把在從地上只露出一點點的塑膠袋整個拉出來,六天後我們把整個學校從裡到外整理的乾乾淨淨。看著我們歷經了快一週的成果,整個學校像是煥然一新的模樣成為了這梯全部夥伴們的成就感,孩子們開始帶著我們一起像在寶萊塢電影的情節那樣唱歌跳舞,連附近的鄰居也一同加入了。就在這個時候學校的老師向我們真誠地道謝之後,走到了我們分類好的垃圾堆中,突然點起了一把火燒光了全部的垃圾,孩子們和居民在燃燒垃圾中的濃煙裡狂歡舞蹈,我們壓根沒有想到老師會做出這個行為而一下子都傻愣地站在旁邊,這時那位發起撿垃圾的志工突然憤怒地衝到老師的面前,大吼著:「你在幹什麼,這樣會造成更大的環境汙染,難道你不知道嗎?」老師錯愕地看著這位盛怒的志工,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地生氣。
故事講到這裡停住了,我對那群學校刊物的記者同學們說:「發生這樣的事情,如果是你們應該怎麼辦?」她們沈默了許久之後回答說:「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辦。」
這時我也回答她們說:「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辦。」對我們而言,隨意燃燒垃圾或是塑膠袋會產生有毒的氣體,對人體和環境會帶來極度嚴重的污染,但面對一輩子都生活在印度貧民窟,一個連下水道都沒有,從來沒有見過垃圾車和回收場,更沒有受過環保意識的他們,又何嘗能明白這樣事情的嚴重性呢!
面對這個世界上那些無可奈何的事情,許多時候不是我們逃避問題或是失去了初衷的本心,而是選擇在當下因為現實的考量而必須暫時地調整做法和心態,但那絕對不是向現實低頭或是妥協。
當然故事並沒有這樣就結束,從那天之後我們開始一批批的志工陸續進到了貧民窟裡的學校,同時每梯的志工一進去就身體力行地從整理環境做起,一步步地教育當地的孩子和老師們,就這樣在我們正式結束達拉維貧民窟服務的三年後,當年那位點火燒垃圾的老師,寄來了孩子們開始自發性在貧民窟的社區裡,發起了撿垃圾行動計劃的照片。
我們的責任不是在幫社區解決問題或孩子們治癒傷痛,而是給他們足夠的力量和知識去支撐面對挫折的勇氣和能力。沒有任何一個人有責任也無法去解決另外一個人的問題,我們能做的其實是在孩子們無助的時候在他們身邊的陪伴,而陪伴的目的在於給他們力量去面對問題,甚至透過教育引導他們該用什麼樣態度去面對自己的人生,孩子們的問題最終還是得學會自己去解決,我們僅僅能夠做到的也只有遠遠地陪著他們去面對。
因為我們不是救世主,因為能拯救世界的是上帝或是紅色內褲外穿超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