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五個捐助者,你呢?

當一個人的年紀越來越接近半百歲月,開始邁入人生的中年階段,這時,也許在事業上已經到達了天花板而無法超越,也許每天和家人的互動談話,正因一成不變的生活步調而感到日子過的無趣貧乏或早已無話可談,也許兒女因為長大了,也開始不再像過去小時候那般會隨時隨地圍繞在自己的身旁,那些曾經以為是生命中所在乎的事業、家庭或是兒女的重中之重,似乎一下子都變得不再如此要緊,最後每天能夠陪伴自己的,可能就只剩下沙發旁邊的電視遙控器。因此這個時候,若是能與學生時期失聯許久的同窗好友們取得連繫,那預備要去參加同學會的期待,可能是年輕朋友們永遠都無法可以理解體會的那種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矛盾情緒。因為那個在超過四分之一世紀前的記憶,幾乎是每個中年人都曾有過的青澀歲月,是一段充滿著夢想和抱負正要翱翔飛舞的日子,更是一段還沒有被這個爾虞我詐的世界汙染過的純真年代。這時會開始幻想起在那段時間,總是暗戀著坐在窗邊的那個女孩,是否還是像以前那樣,穿著乾淨卻樸素的學校制服,走過她的身邊彷彿還能聞到早晨才剛洗過頭髮,依然帶著淡淡一縷清香長髮的模樣,或是想起在籃球場上一起三對三的鬥牛,當球從三分線外那道完美的弧度直接進籃時,大夥們總是一起跳在半空中用著胸口相互撞擊的感覺。

這時當試著想要把多年來累積在身上的鮪魚肚,硬擠進早已穿不下的牛仔褲時,從鏡子裡看到的早已不再是一個年輕人的模樣,當眼角的魚尾條紋一絲絲地清晰可見,才驚覺到自己的臉孔好像是另外一個陌生人,那個在學生時代曾經為著一個單純的信念而願意付出一切勇氣和理想的人,在經過了數十年現實生活的摧殘下,漸漸地妥協的像是被摻了水的果汁,變得平淡無奇。

自從大學畢業後,就再也沒有和同學們有過任何連繫的我,如今拜社群網站之賜,當年的同學們一個牽著一個地全都聯繫上了,在網路聊天的小視窗裡,喚起了以前讀書時的記憶,沒多久大家約起了聚餐,那天當我走進同學聚會場地時,我幾乎無法想起任何一個人的名字和他們以前的模樣,而原本在現今工作職場上能侃侃而談的我,一下子又變回了當年那個躲在角落裡的小男孩,默默地選擇了最旁邊的座位,安靜地用餐同時看著大家熱絡的交談,一句話也插不上。大家從一開始原本坐在一張大桌子邊一起聊著曾經共同有過的有趣、出糗、或八卦的話題,到一個多小時後,聊天的音量漸漸地不再這麼大聲,談話的圈子也不再是一大群人,而是慢慢地各自按著畢業後的生活條件和身分地位,分成了許多不同的小桌次,即使每個人都把自己打扮地光鮮亮麗像是在參加一個高級宴會,但依然可以從身上的小飾品看出如今日子過得是否安好,這時會發現一些帶著名牌包的女同學自動地坐在一起聊著自己孩子的成就,而另外一群則是聚在一起討論著和孩子溝通上的難題,再另一桌是功成名就的一群談論著社會政治經濟上的專業話題,而斜對面坐的卻是一群喝著啤酒抱怨艱苦生活的處境。突然間彷彿一個小小M型化的社會結構,被縮影到了這個過去有著同樣青春年華一群老同學的聚會裡。

不一樣的選擇

因為畢業後我選擇了一條和大家都不一樣的人生道路,幾位貼心的老同學們,為了讓我也能聊上幾句,於是開始好奇地詢問有關國際志工服務和國際人道關懷的事情,這時隔壁座的一位朋友突然開心地從皮夾中拿出一張照片說:「這是我在越南認養的一位小朋友,你認識他嗎?」

我笑著告訴他:「這個世界上超過七十億人口耶,我怎麼可能隨便一張相片中的一個孩子都能認識呢?」

但當我一接過來這張孩子的照片時,卻半晌說不出話來,突然心頭一陣發酸地問:「你是怎麼認識這個孩子的?」

同學則因為我的表情變化,好奇並狐疑地回說:「好多年前有人從國外傳給我認養貧童的消息,從那天開始我就固定捐款支持。」

這張照片中的孩子正是上個世紀中葉打了幾乎有二十年時間的越南戰爭所留下之後遺症的產物。而那段歷史中也成就了約翰‧甘迺迪在美國總統就職演說中最著名的一句名言:「不要問國家能為你們做些什麼,而要問你們能為國家做些什麼。」並將美國的愛國主義帶入了最高潮。一批批年輕的美國青年,因為政府大力宣導他們能成為自由世界的守護者,便不明就理地被送到了遙遠的東方,進入到從來沒見過的原始森林裡。藏匿在深不可測的森林和地洞中,能突然就在營區邊像鬼魅般出沒的北越游擊隊成了美國正規作戰部隊的噩夢。也因此,越南戰爭期間的後期,氣急敗壞的美國人,為了能讓敵人從叢林裡現身,開始對著越南中北部地區的叢林投下了大量的落葉劑。但此舉不單沒有為自己贏來戰爭的勝利,反而導致當地環境受到嚴重的破壞,更造成越南的人們即使在戰爭結束後的五十年裡依然深受其害,因為這些落葉劑中含有劇毒戴奧辛,致使其後超過五十萬的兒童有先天性的缺陷,從一出生就身體畸形、罹患重病或是精神異常。

照片中的那個孩子,正是一個受到世紀之毒戴奧辛的影響,出生時就無法生活自理的畸形兒童。不成比例有著比平常還大三倍的頭型,加上彎曲變形的四肢,一雙看似著明亮清澈的眼睛,卻沒有眼珠子,半側躺臥在舖著草蓆的地上,彷彿無聲地在控訴這個世界對他的不公。

看完照片之後,我抬頭望著我的同學問:「你現在還有捐款給『這個孩子』嗎?」我特別加重了語氣在『這個孩子』上。

我同學帶著驕傲和自豪的語氣回答:「那是當然的!」

「你知道嗎,我真的見過這個孩子,但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經過世了。」

M型化的世界

越南是在我還年輕時,隨著前輩們開始踏進國際志工服務工作的領域裡首次拜會的國家。那次我就像個什麼都不懂卻以為甚麼都知道的小屁孩一樣,跟在「大人們」的身邊學習。從河內一路往南,其中有個組織總部設立在越南中部的峴港市,而這裡正是當年越戰時期受到落葉劑傷害最嚴重的地區之一。因此當「大人們」和當地組織開會時,我和來自河內外國語大學的中文接待員就會自在地在附近到處亂逛。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我發現近郊的不遠處有一個村落,這裡常會有來觀光旅遊的外國人,白天在閒暇之餘到村子來教幾堂的英文課和發放糖果與物資,晚上便回到城裡下榻旅館附近的酒吧裡聊天玩牌抽水煙。在那段停留的時間,我每天上午就會跟著這些外國旅客們一起進出村子去擔任我當時以為的志工活動。

這個村子裡有十幾戶人家中的孩子,就是深受當年落葉劑所害而誕生的畸形兒童,每天早上他們的父母會把這些孩子們抱到屋子外的涼亭裡,然後在板子上寫著這些孩子們的身世。從國外來旅遊的人們每每經過他們時,就會將手上的美金或是越盾放進這些孩子身旁的竹籃子裡,而我同學一直捐款認養的孩子就是其中的一位。

村子裡有一間用茅草和竹子編搭而成的教室,是那些來觀光旅遊,偶爾擔任一下志工的外國人士,在當地為著沒有罹患疾病而正常的孩子們,上課教學英文的地方。每回當我們一走進村子,孩子們就會衝出來,然後拉著我們的手,嘻嘻哈哈地跟在我們的身邊,這時就會發現無論在任何地方的孩子,總是會有些天生就討人喜歡,而有些則是看到就覺得令人生厭,當這兩種類型的孩子出現在大家面前的時候,永遠是那些讓人喜歡的孩子們會得到比較多的關注。就在某天的下午,兩個孩子在村子口爭吵了起來,坐在大樹下乘涼的我,於是問我身邊那位中文接待員,他們為了什麼事情而吵架。

「小事一樁。」他說。然後手指著一位總是得到比較多關注的女孩說:「她對另一個人說『我有五個捐助者,你一個都沒有!』」頓時我像是被雷劈到了似的,我原本一直以為志工的使命就在努力地在打造一個公平世界,沒想到M型化社會的魔咒,照樣地出現在這個偏遠均貧小村落裡一對孩子們的身上。

沒有多久,當我走訪了更多地區的偏遠村落,發現多年來大家習以為常以『認養某位貧童』為模式的捐款習慣,讓我開始越來越覺得這個也許是一個永遠都無法得到解答的問題。當認捐給泰北的某個孩子,可能被他的父親拿去吸毒;當捐助給澳門的中輟生,可能最後被拿去玩吃角子老虎;而一個沒有要求成績回報的助學款,反而讓對方誤以為可以不勞而獲。

從那天起我開始認真思考一個很嚴肅的議題,若是要真正幫助一個地區的發展,是否要將對個人的支持轉變成為對整個社區或是對組織計劃的協助,這樣也許能稍微解開那天越南女孩之間的對話,在我心中產生的疑雲困惑。

每個孩子都應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