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公斤的背包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台灣的社會氛圍變得只要是提及參與國際志工的項目,彷彿立刻就和年輕族群畫上了等號。無論是政府單位或民間組織,凡舉辦有關國際志工的論壇或是研討會,標題的前面一定得加上「青年」二字,感覺才算是跟得上時代的潮流,這種情況甚至延伸碩博士以志願服務為內容的論文,也幾乎都偏向以「青年參與國際志願服務」為領域來研究相關議題,這形成了參與志願服務工作的一種迷思,好像國際志工只是年輕人的專利。而對於其他族群,如上了年紀的退休者,在一般人的印象裡,能參與的志工活動好像就只是在非營利組織、醫院、美術館或是學校裏協助整理檔案、對看發票、服務台諮詢、文物古蹟導覽、導護學童或是清潔打掃等較為靜態類型的服務內容。

這樣的分野似乎取決於『體力』,讓青年選擇以動態為主的志願服務類型,而年長者以靜態為主。可是許多步入中年的上班族、退休的銀髮者或是一群孩子們都已長大離家的家庭主婦們,雖然體力也許真的大不如前,但依然保有著不算差的體能狀態。若只因為礙於社會的眼光和自我角色定位的侷限,讓這些擁有豐富人生閱歷和專業技能的智慧結晶,以為國際志工服務是需要依靠著以體力為前提,一下子被打入了冷宮。

有一回,我受邀擔任一場國際志工講座的與談人,會場前面幾排的座位上,坐著十七八位大約六十多歲,個個染著深褐色燙捲頭髮的老太太們。從她們鬢角的髮根上看得出銀色髮絲,眼睛兩旁也都有著深邃魚尾紋。正當我在台上分享著這些年來參與國際志工服務的過程,眼角餘光卻瞥見她們不太耐煩的表情、相互交頭接耳的討論、和坐立難安的模樣。沒有多久,她們趁著我在預備播放影片,在工作人員將燈光慢慢調暗的同時,離開位子、穿越擠滿在狹小走道上滿滿人群,左避右閃地向會場大門走去。這時,已開始播放的影片聲音卻完全壓不住她們的對話內容,只聽到領頭的那位老太太對著跟在她後面一起離開的其他人說:「嘿係孝連郎誒代誌,咱係老灰呀啦!」。

螢幕上正撥放著志工們和菲律賓的孩子一起玩遊戲的畫面,我的心情完全沒有因為她們的離去而受到影響,因為一開始在台上看到她們的時,我便心想,這群人根本就是走錯了場地。今天演講的內容既然是有關『國際志工』的議題,她們會離場是遲早的事,我心中還暗喜她們的提前離席,慶幸接下來的分享不會受到她們的影響而打了折扣。

影片播放完畢,燈光再度開啟,我拿起麥克風又站上了講台。因為她們的離開,讓會場上最前面空出了一大塊沒有人坐的區域,這時我邀請坐在地上的聽眾們,可以去坐空出來的座位,這時,我突然發現就在講堂的正前方,第一排的第四個位置上,居然還有一位頭髮斑白的老太太端正地坐在那裡,絲毫沒有要離開的意思。看著她四周圍的上百位聽眾,全都是青澀模樣的年輕學子,我好奇她為何沒有趁看影片關燈的時候,跟著她的夥伴一同離開,因此猜想她一定有別的原因,使得她必須留在會場上。我於是開口問道:「老太太,您好,請問您是代替您孩子來了解國際志工的事務,還是幫您的孫子代聽的呢?」

老太太不假思索地立刻回我:「我沒有代表任何人來聽,我代表我自己。」這時聽得我一頭霧水,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些什麼。

於是我接著問:「那請問您都會做些什麼呢?」

老太太回答說:「我什麼都不會。」

啥!什麼,我的腦中一陣混亂,您什麼都不會,那妳來幹嘛?我在心中大喊著,一個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可能連腳步都無法好好站得穩,而且是一個什麼都不會的老人家,若是真的跟著我們一起出隊擔任國際志工,到時候都不知道是誰要照顧誰呢。於是我開始在接下來的分享中,特別強調成為一名國際志工將會是如何的辛苦、會面臨多少的挑戰,會離開自己的舒適圈而無法適應的窘境之類的內容,就希望這位『代表自己的老人家』可以聽完以上如此眾多的困難之後,考量自身的『體力和適應問題』選擇打退堂鼓,免得日後造成我們的困擾。

演講結束後,許多青年學子紛紛擠到台前詢問相關問題,當然也包括了這位老太太。而在回答她的問題時,我幾乎沒有一句是正向的回答她的疑惑,反而用各樣的理由試圖說服她,放棄成為一名國際志工的想法。

人潮漸漸散去,看著她帶著失落的表情離開,我深深地覺得自己為『國際志工參與者』的篩選,做了最好的守門員而感到開心。

好久以後,就在我幾乎要忘記這位老太太時,她再度出現在我的面前,但這次不是在演講中,而是在服務梯隊集合出發的桃園國際機場。她和一群國際志工的夥伴們,預備一起前往位於海拔四千多公尺的玉樹孤兒學校服務,肩上背著一個我完全無法可以用常理來理解,只有八公斤的小背包。

看到她出現在微客被畫上難度五顆星級的服務據點梯隊中,我的擔心不斷地加增,一會兒詢問她是否有帶睡袋、一會又問是否有穿上可以禦寒的衣物,一會再問教案預備的如何,她總是千篇一律笑笑地回應說:「放心,我都準備好了。」

放心?怎麼可能放心的了,每個人攜帶的背包都超過十五公斤,而這位老太太的行李卻只有八公斤。

我們從台灣一個低海拔的地區,開始渡過長江、跨過黃河,翻過黃土高原,再越過日月山,路過青海湖,沿途的青藏高原漸漸地帶著我們到達海拔五千公尺以上的巴顏喀喇山,經過三天的長途跋涉,才能終於抵達玉樹。玉樹州的巴塘草原正是當年唐朝文成公主和親吐蕃松贊干布的途徑之地,同時也有著藏族地區享有盛名的天葬台,更是孤兒學校孩子們口中的草原樂土。

我們抵達時正好遇到他們的傳統節慶,從四處而來的藏族同胞們集合在這個被志工夥伴們稱為距離太陽最近的地方。在這裡,一日的溫差極大,早上起床必須穿起厚厚的羽絨大衣,到了中午烈焰曬得人必須換上短袖,而傍晚時分,太陽才剛剛落到山的後頭,氣溫就會像是溜滑梯一樣立刻掉下來,凍的讓人受不了,面對一天就有著四季的變化,我早就無暇關照那位只帶了八公斤行李的老太太。

沒想到事情就這樣發生在某天草原上的一堂課。

那天志工們帶著孩子在圖畫紙上描繪著一個個屬於自己的夢想地圖,孩子們開心地拿起五彩繽紛的蠟筆在紙上勾勒著自己的未來。有孩子想當銀行家、有孩子想成為警察、也有人想成為體育老師或是街舞高手。這時,一個原本就沉默寡言的高年級男孩,躲在角落裡用黑色蠟筆塗滿了整張圖畫紙,但因為孩子太多,所以沒有任何一位志工注意到這個高年級男孩的行為,但原本太多參與活動的老太太,卻在這個時候坐到男孩身邊,問他為什麼要塗滿黑色的畫紙。

男孩回答:「我不想告訴您,因為您聽了會害怕。」

老太太回:「我已經年紀一大把,沒有什麼事情會讓我害怕,你說說看是不是真的會嚇到我。」

男孩說:「我想當吸血鬼,我要把所有人的血都吸光。」

原來男孩的父親早逝,留下他的母親和五個兄弟姊妹,母親一人無力扶養這麼多孩子,只能把身為長子的他送進孤兒學校,多年來男孩一直認為他是唯一被家裡遺棄的人,所以他恨上天為什麼帶走他的父親,他恨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被送走,他恨這堂課談到的夢想,男孩帶著恨說完了他的身世,老太太一直安靜地坐在他的身邊,過了許久,老太太對男孩說:「這個周末你回家的時候,去問媽媽一句話。」男孩不解地說:「我有一個這麼糟糕的家和媽媽,還能問出什麼嗎?」

老太太說:「先別管這麼多,回去後你就問媽媽說,是不是因為我比弟弟妹妹更懂事,更懂得照顧自己,更體諒家裡的辛苦,所以媽媽才放心把我一個人送到孤兒學校?」男孩勉為其難地答應了這個要求。

當他再次從家裡回到孤兒學校之後,帶回來一台媽媽送給他的收音機,我們不知道他的母親是如何回答他的問話,我們只知道當他回來之後,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他不再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他開始會和同學們一起在草原上奔跑,他開始有了笑容。

我還記得那天的早晨,空氣中依然寒冷到呼氣時就能從口中吐出白煙,男孩帶著媽媽送給他的收音機,坐到老太太的身邊,他把左邊的耳機塞進了老太太的耳朵裡,然後對她說:「我一直沒有一個像您這樣願意聽我講話的姐姐,您可以當我的姐姐嗎?」

老太太用著她一慣的笑容回他說:「我也一直沒有一個弟弟。」

一個十七歲的大男孩和一個七十歲的老太太,兩個人的距離超過了半個世紀的時空,卻完全沒有隔閡和代溝的並肩坐著一起,透過同一個耳機聽著宛如天堂般的藏族歌曲。

我才開始體會在那個只有八公斤的背包裡,原來裝滿著七十年來的人生智慧。

每個孩子都應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