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願再被遺忘的異域
金三角,這個位於泰國、寮國和緬甸三國交接的亞熱帶山區,從上個世紀開始,這個名字就經常出現在電影的場景中。在一個充滿著高聳原始森林,沿著山谷溪邊旁搭建著一個又一個的茅草屋村落裡,到處可見頭上綁著灰色棉質短布,穿著過時的迷彩軍裝和黑膠鞋,手持著第二次世界大戰遺留下來老舊機槍的毒梟們,三五成群聚在一起嬉戲打鬧、玩牌賭博、吞雲吐霧地享受著用竹子做成的鴉片水煙筒。村子外的不遠處揚起了沙塵,數輛吉普車上坐著來自荒淫無度的都會城市裡,一群穿金戴銀、名牌潮服,帶著深色墨鏡的黑道份子,駕著車快速地穿越過一片片鮮豔紅白相間的罌粟花田,田間裡衣衫襤褸的孩子和婦女們背著和自己身體不成比例的大竹籃,拿著鋒利的小刀,在黑色的罌粟花果實上畫下一道道裂痕,不急不徐地搜集著白色的乳汁,這時吉普車駛進村子,開始了雙方一場爾虞我詐的毒品交易,這樣的場景正是許多人對金三角的既定印象。
然而這裡卻正是柏楊筆下,1949年國民政府軍隊從雲南撤退時,帶著一家老小被各方追殺潰不成軍的逃亡,在面對沼氣、毒蟲、痢疾、猛獸的叢林生死邊緣的絕境,一路上步履蹣跚地逃到泰國北部地區,與緬甸、寮國交界的三不管地帶,這群被世界遺忘的孤臣孽子,在歷經了多年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的情況,再度又被無情的命運相中,背負著成為世人眼中視之萬惡毒品的大本營。即使在二十年前販毒集團首腦坤沙從泰北滿星疊逃離至緬甸之後,當地的人們才開始將原本的罌粟改種植咖啡、玉米和甘蔗,才意識到戒毒的重要,慢慢地從渾沌中甦醒過來,但老天爺似乎沒有意願放過這片土地上重新開始新生活的人們,毒品的黑暗勢力就像是螃蟹身上的兩隻大螯緊緊的抓住著牠的獵物,絲毫沒有鬆開的意思,讓吸毒者、販毒者和製毒者依然被綑綁在這永遠無法擺脫修羅地獄的異域惡名。
因此在泰北陪伴戒毒者的志工服務就成了最難被大家接受和認同的項目之一,即使是在幼年就被迫染上毒品的孩子,將其放在孤兒、殘疾或是貧童服務選擇的天秤上,依然是敬陪末座,原因就是許多人總是認為那些染上毒品惡習都是咎由自取、自甘墮落、沒有自制能力的藉口,就算是戒毒成功後又再去碰觸毒品的累犯比例竟然高達六成八以上,這讓更多的人甚至是身邊的至親好友,對他們無數次表示不再接觸毒品的保證,希望重新做人的承諾打上了更多的不信任。
因此這個問題也同樣不斷地困擾著我們,加上在當地長期投入服務的成果並不顯著,這群戒毒成功的青少年和孩童們,在離開戒毒村後又開始吸毒的事件時而有聞,因此就在我選擇再度踏上前往泰北戒毒村最重要的一項任務,就是預備告訴戒毒村的老師,這次將會是我們在泰北服務據點劃下永遠的休止符。
這趟路程從曼谷出發前往北部的清萊,走出機場就立刻看到迎接我們,生活在戒毒村子裡,即將和我們一同工作的新夥伴,他是一名來自綿羊故鄉紐西蘭籍第三代的華裔青年,帶著充滿著陽光般的開朗笑容、高大壯碩的身形、全身散發著正向能量的魅力,正開心地站在出關口等著我們的到來。在前往服務據點兩個小時的車程中,我實在太過好奇這位帥氣男孩為什麼會在這裡出現,只因為他和我們普遍所認知吸毒的人幾乎是完全截然不同的模樣,於是忍不住問起了他的經歷。他對我說:「我是在九歲的時候,被家人送到英國讀書,當時因為只有一個人在倫敦,沒有多久就染上了毒品,家裡的人為了讓我離開毒品的環境,又把我送到紐約,但是還是沒有戒掉,進出勒戒所已經不知道有多少次,但每次日子期滿才踏出來,按著一句放出來的毒癮老話『呼吸的第一口是新鮮空氣,第二口就是毒品了』,不得已又把我轉去新加坡讀書。」
「然後呢?這樣情況應該有好轉了吧?」
他接著說:「不,我一下飛機才抵達新加坡,我就知道要去那裡可以找到毒品。」
這話講的也太玄了點,此時我有點不可置信地質疑問道:「這……,怎麼可能的事情,這些人總不會在自己的額頭上刻著『我是毒販子,有需要請找我』的字樣,更不可能在街上公然地發著宣傳廣告單?還是網路上有特殊的暗語呢?」一大堆能為毒品宣傳的方式在我的心中不斷地演練著……。
他依然用了一個迷人的燦爛笑容回答我:「永祥哥,你也太愛說笑了,這怎麼可能呢!」
這反而讓我更疑惑他的誇張回應:「這樣你怎麼能說『一下飛機就知道』?」
這位帥氣開朗的男孩突然收起了他的笑容,嚴肅地回答我:「這就是為什麼凡是染上毒品的人,就很難再擺脫它,因為毒品易戒,心毒難防。」
談到這時我還是無法理解他說的到底是什麼,但答案在第十三天後,我終於明白了。
在經歷兩個多小時顛簸的車程,載著我們的四輪傳動卡車急轉進了一條山路,村子口的木頭牌子上斑剝刻寫著騎兵營,原來這裡早年是毒販大王坤沙的練馬場,現在兵營改建成戒毒孩子的收容宿舍,戰馬棚變成了養豬場,指揮所是教堂,操練士兵的空地放上了排球和籃球的架子,對他們而言,將戒毒的基地設立在此,有一個重大的象徵指標,代表著一個原本是挾制人的毒品發源地,如今可以變成一個戰勝毒品的根據地,凡是一切會殘害人們的毒物,都可以靠著信仰的力量而獲得重生得勝的意義。
當卡車開進了村子的空地,全部的孩子放下手邊正忙的事情,蜂擁地圍上來,大一點的孩子會幫我們拿下行李,有些會從車上卸下從城裡採買的稻米、麵粉和罐頭,小一點的孩子會拉著我們問上次曾經來過某位志工哥哥、姐姐的近況,還有些孩子會隨手把野花編成花圈為我們戴上,正在七嘴八舌地一陣混亂中,我遠遠地觀察到有兩位年紀較大的青年,用非常冷漠的眼神看著我們這邊熱絡的互動,但真正引起我注意的並不是他們異常的態度,而是他們兩個人用手銬和腳鐐彼此扣住著對方。這時大夥們早已開始和孩子們打成一片,志工們紛紛被帶開彈吉他唱歌、下跳棋、打籃球、掰玉米粒,到了晚餐的時候,所有的孩子和我們都坐在餐桌前預備用餐的時候,這時聽到鐵鍊在水泥地上拖行時所發出清脆的聲響往餐廳這邊移動,那對被銬在一起的青年再度出現,這個場景幾乎震撼且驚嚇到每個在場的志工們,但戒毒村裡的其他孩子們對這個景象彷彿早已司空見慣。
接下來的幾天,泰北宜人的氣候、悠閒的生活步調、孩子們的熱情笑容和每天早上準時六點正,就一定會聽到孩子們集合在籃球場上,大聲用泰文喊著一、二、三、四的跑步和做早操的聲音,成為絕對無法再賴床的最佳鬧鈴。這裡除了來戒毒之外,還有接受戒菸、戒酒、戒賭,戒網路成癮,甚至來戒巧克力的人,所以村子裡嚴禁存在有酒精、咖啡等刺激性的食物,香菸和檳榔更是不允許,連撲克牌也不會看見,每天規律的生活作息,讓原本過慣糜爛生活的志工們,被迫必須也要配合服務據點的要求,從初期的不適應,到後來反而養成了好的生活習慣。
就在我們服務即將接近尾聲,老師特別安排了一場交流的聚會,志工和孩子們圍在一起分享這幾天相處的點滴,輪到最後一位分享的大孩子,當他一開口就哽咽地說:「當毒癮發作的時候,我們可以六親不認,無惡不作,從那天開始我就失去成為一個人的價值,從此之後再沒有人願意相信我們,就連我們自己都不相信了自己,我們是一群被拋棄的人,從來沒有人願意真誠地成為我們的朋友,沒想到你們這群非親非故的志工卻不嫌棄我們的過去、不在乎我們身上的刺青、不理會我們做過的錯事,你們的信任和接納給了我堅持下去改變的力量,讓我學會了原諒和擁抱,也讓我重新變回一個真正的人。」說完後他突然站了起來,走到另一個年輕人的面前,哭著擁抱著對方,請求對方的原諒。
這時戒毒村的老師悄悄的走到我的旁邊,緊握著我的雙手說:「謝謝你們!」
這時我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老師看出了我的疑惑回說:「戒毒村在某個層面就是勒戒所,所以這裡一直有個規矩,只要有人因為爭執而動手打架,就會用手銬和腳鐐扣住雙方,無論是吃飯、睡覺、洗澡、上廁所都不會解開,直到雙方願意和好。這群人在還沒有進到戒毒村之前,在外面的社會一直是逞兇鬥惡,是進出監獄的常客,特別是吸毒的人一向視規矩為無物,因為當信任不復存在,代表著那是一種被遺棄的感覺,這種強烈被遺忘的恐懼,正好讓毒品趁虛而入成為填補空虛的慰藉。剛剛最後分享的那位青年和他擁抱的另一位,就是你們第一天看到被手銬腳鐐扣住對方的兩個人,他們不願意和好已經有兩個月的時間。今天他們選擇了接納對方,也同時擁抱了自己。」
我才想起來十三天前來機場接我們的那位華裔青年,在車上對我說的那句話。在面對這群從外在看起來彷彿是被毒品控制住的人,其實真正挾制他們的並不是鴉片、大麻,強力膠、海洛英或是安非他命,而是一種連自己都不願意再接納自己的自我否定,如今在他們以為不會再擁有『被愛』的資格時,這時一雙信任的手若能再握緊著他們,就可以成為解開他們心中毒品最好的解藥。
這次我沒有達成本來預備要告知,終止泰北戒毒村服務據點的任務,因為這群願意用愛來擁抱孩子的志工們,讓這個被世界遺忘的異域不會再被遺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