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五百天的對話

「這次的出隊要麻煩一下各位,請務必每人要多帶一件有帽子的衣服。」這是我在那年五月面對預備在暑假期間前往尼泊爾地區服務共九個梯隊召開第一次的聯合籌備會,台下坐著一百九十六位志工的開場白。當我一講完這句話之後,這項的要求讓原本來自四面八方才第一次見面的志工夥伴們,因為彼此都還不熟悉對方,讓原本一群沉默地坐在地上沒有任何交集和反應的他們,立刻引起了大家的回應,七嘴八舌地問道:「是不是因為尼泊爾很冷啊?所以才需要帶禦寒的衣物。」

我笑著說:「尼泊爾的冬天確實真的很冷,但你們這次要去的時間是夏天,七月當地是雨季,所以一點都不冷。」

「那應該提醒大家的是帶雨具,怎麼會是帶有帽子的衣服呢?台灣有帽子的衣服幾乎都是冬天才會穿的厚重外套耶。」

我回答說:「我知道,這次要辛苦大家了,因為尼泊爾從加德滿都往西南方向當地村落們的服務據點,要開始一個新的計劃,所以需要大家的幫忙。」

這個預備在尼泊爾啟動的計劃,就是因為柬埔寨愛滋孤兒院透過公益購輔導的成功案例而開始,這讓我們開始意識到『給他們魚竿,不如教他們釣魚;教會了他們釣魚,還需要為他們預備一個漁場。』的概念(這個計劃的啟蒙和過程被描寫在我的另一本書中,『陪他們走一段回家的路』第三章的第五篇『堆滿櫃子裡的手工布包』)

因為經過多年在尼泊爾服務的過程中,發現當地村落的婦女們只要能擁有一台傳統木造的織布梭機,就可以靠著天生民族性對色彩的敏銳度和獨到的配色,加上當地特有的仿犛牛毛和羊毛製品,透過反覆經緯線毛料的交錯,就能製作出令人驚艷上好柔軟、保暖和五彩繽紛且各家婦女們獨一無二的圍巾和披肩,這對一個剛剛從奴隸角色解放之後,從原本只是主人財產的身分一下子變成了可以自主的個體,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讓村子的居民不需要再放下家庭和孩子們,離鄉背井地千里迢迢前往城市裡打工,就可以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工作機會,有了穩定的收入這樣才能真正地脫貧,也可以不再受到『原領主』的控制。因此在柬埔寨愛滋孤兒院之後,尼泊爾正是我們開始的下一個預備執行的公益購計劃,讓一個有紡紗和織布技術卻在整個社會屬於底層的這群婦女們,可以重新找到拾回成為『一個人』應有的尊嚴和地位。

這時有位之前參與過柬埔寨公益購計劃的志工疑惑地問:「我們上次在柬埔寨推動這項計劃的時候,就只是帶著雜誌過去教導他們,為什麼這次卻需要在炎熱的夏天帶著有帽子的衣服去尼泊爾呢?」

我回答他說:「因為我們想請她們製作一種從圍巾中間處再多加一塊布料,變成一件有帽子的斗篷。」

這時一位大約三十出頭的志工立刻明白我的意思回說:「是不是為了上班族的需求?」

我對她說:「妳怎麼這麼厲害,一下子就猜到了。」

她笑著回:「因為我就是受害者啊,台灣的冬天也許不長,但夏天的辦公大樓使用中央空調,而我的辦公桌正好就在出風口的位置,每天面對從上吹下來的冷氣,因為炎熱夏天的緣故穿著短袖薄衫也不可能帶著帽子上班,一進到公司就像是光著頭殼和膀臂在冷凍庫似的。」

我說:「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才想讓尼泊爾的婦女設計一款既能在中央空調的辦公室裡可以保暖,又攜帶方便同時也不會覺得和上班打扮唐突的服裝配件。」

「那就叫她們直接去做就好了,為什麼還要如此地大費周章呢?」

我說:「我們當然可以直接吩咐村子的婦女們製作,但如果是這樣,概念上她們就變成了女工,因為她們只會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因為當地的生活習慣,只要是天冷了,就直接把圍巾緊緊地包裹著頭,只露出一雙眼睛,這樣怎麼可能會理解身為台灣的上班族是不會這樣做的。」

這時在場的全部夥伴們都聽明白了,連躲在角落邊的一名高中生都偷笑著對旁邊的人自以為是悄悄地分享,卻聲音大到全場的人都聽得見說:「我才不想這樣搞亂我的髮型呢!」

社區改造過程的第一步便是『社區自覺』,就是必須要讓村子裡的人們從幾十年甚至幾百年的生活習慣中自發性的醒覺起來,如果沒有在認知或是意念上甦醒過來,即使外在給予再多的施力或提供協助,最後的結果還是會被打回原形徒勞無功。只有當第一步邁出去之後,才能進入到第二步的『社區自決』,這個時候就可以開始讓村子裡的人們試著學習可以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這段的過程極其漫長,但唯有如此,這樣的社區改造才會帶來真正本質上的改變。

於是從那年的暑假開始,這段將近有一年半的時間,一批批的志工夥伴們帶著有帽子的衣服進到了服務據點,無論外面的天氣是炎熱或是寒冷,這群偉大又可愛的志工們只要一離開服務據點居住的房間,就一定會把有帽子的衣服穿上,甚至還有的志工們會成群結隊地故意套著帽子到處在各村落間閒逛著,好讓村子婦女可以發現連著衣服上的帽子。

他們用了非語言的方式,進行著超過了五百多天的溝通,讓這些一直生活在偏遠深山裡,從來沒有電視和網路的村落居民和婦女們,漸漸地開始發現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有個地方是不會像當地居民那樣用圍巾直接包裹著頭。我們用了最簡單的方式,就是從身上的穿著樣態來讓她們自己觀察所發現到的事情,一年半後第一件帶著有帽子的斗篷出現在我們面前。這個與外界隔絕的窮鄉僻壤看見了另一個地方的生活型態,既然當地的孩子和婦女們沒有機會看見這個世界,那我們就把世界帶進去給他們。

參與這項改善村落生活經濟條件公益購計劃的婦女越來越多,從每戶人家中創作出各式各樣的圍巾、絲巾、披肩和斗篷一一出爐,梯隊的志工們在出發時,會將每個背包中預留兩至三公斤的空間將捐物帶進去,然後離開服務據點後,就像是個唐代絲路『商隊駝客』般地再將婦女們製作的作品帶回台灣放在官網上,我們用這樣的方式進行了許多年。凡是當年尼泊爾梯隊的大夥們總是自嘲地說這是擺地攤的集體跑單幫,只是採買的國家從日本、韓國或是歐洲法國、義大利換成了尼泊爾山中偏鄉的服務據點。

沒想到原本一直順利進行的尼泊爾服務計劃,突然在那年四月二十五日,我們正好在新竹舉辦志工博覽會的當天,才正要集合大家的中午十二點整,尼泊爾的區長從會場的另一邊急忙地跑來告訴大家說:「尼泊爾的加德滿都剛剛在五分鐘前發生大地震。」

我當時還懷疑地望著他說:「你的訊息是正確的嗎?因為連外媒都沒有這樣的報導啊!」

尼泊爾區長立刻拿起了手機遞到我面前說:「這是剛剛直接從尼泊爾設立在加德滿都據點傳給我們的訊息。」我看著一張張斷壁殘垣、屋倒樓塌,人們驚慌失措的照片怵目驚心地出現在從尼泊爾傳來影像的手機裡,十分鐘後志工們從外媒證實了這個消息,最後只好將已經進入籌備階段前往尼泊爾的十四個梯隊因為安全考量而全部暫停,沒想到這個決定不僅只是耽誤了孩子們的服務工作,更讓原本服務據點婦女們半年來製作完成的作品運送機制全面停擺,一群資深的志工們提議說:「此時是不是應該要讓她們先放下一切,以恢復家園為優先。」

我回答大家說:「面對這樣的情況恢復家園的確是當務之急,但同時我們也必須讓對方知道,公益購的這項計劃必須持續下去,因為越是在這個的時候,越需要讓村子婦女們不用擔心因為災害而失去謀生的機會,因為只要保有工作就能轉移失去家園的悲慟,這樣才能有動力和經濟收入可以放心地堅持走下去。」我們開始另想其他的途徑以便讓她們的成果可以順利抵達台灣,於是和服務據點告知梯隊在今年無法進入的同時,一起規畫將已經製作完成的作品,穿越過印度邊境以海運貨櫃的方式運送,預計六十天後將會順利抵台。

沒想到才剛剛度過地震受創而預備恢復正常的生活,雪上加霜地在一個月後印度封鎖了尼泊爾全境的油料、糧食和所有的進出口貿易,當我們的卡車抵達邊境後被迫返回加德滿都。當天晚上服務據點直接和我們聯繫告知現在可能只剩下空運的方式,而且因為當地油料短缺,所以完全無法估計時間,同時運送和倉儲的費用將會提高非常多,當下我根本沒有聽完對方的擔憂,直接回應他說:「一切多出來的成本全部由我們這裡負責,你只需要好好地讓村子的婦女可以安心即可。」

沒想到就在第四天後的早上九點,我還在睡夢中突然被電話鈴聲吵醒,緩緩地起身接起了話筒,就聽到電話的那端說:「您們從尼泊爾空運來台的貨櫃已經在桃園機場,請問現在要送到哪裡?」

「蛤?不是說尼泊爾機場還不確定時間嗎?」我們在完全還沒有預備尋找倉庫的情況下,尼泊爾婦女們親手用織布梭機編織創作而成的圍巾,就這樣像哆啦A夢的任意門似地突然出現在我們面前。

為了這群婦女們的樸實純真和她們百分之一百的努力,因此我們為她們的作品,創造了一個新的英文單字,名為Pucentage。我們試圖地讓她們理解,她們的作品必須符合市場的需求和價值,也就是說,當我們把所謂『愛心』的標籤從產品之中拿掉,它們依然會有市場的競爭力,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地解決問題。

今天如果天冷了,為什麼不選擇來自尼泊爾深山裡原本是農奴出身婦女們製作而成的圍巾、披肩和斗篷呢?

如果正缺了一件裙子或褲子,為什麼不能選擇來自印度貧民窟婦女們製作的民族風服飾呢?

如果需要一個背包,為什麼不能選擇來自愛滋孤兒青年們製作的手工布包呢?

如果在這個同時存在著價格和價值的平台兩端,一定可以取得一個平衡點,讓自己可以有另外一種的選擇,卻能為他們帶來存在的意義和活下去的機會。

每個孩子都應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