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籤下的受害者

這是我第一次和一群台灣來的志工們坐在印度德里的一個小餐館裡,望著菜單上沒有圖片,卻寫滿著密密麻麻看不懂的印度文字,為了擔心點到地雷的食物,於是好奇地左顧右盼地尋找著隔壁餐桌上客人點的餐點,希望可以從他們桌上玲瑯滿目的菜餚中,得到一點點印度食物的資訊,正當我們彼此用著中文猜笑著討論哪個餐點應該是對應著菜單上這道食物時,這時隔壁桌子坐著一位有著棕色長髮、深藍色眼珠子的歐美人士,突然笑著用不太標準的中文對我們說:「你們是哪裡人啊?」

在一個充滿著神秘色彩的這個國家裡,在街頭上的確常常會看到許多來自西方臉孔的外地人背著大背包在印度自助旅行,這種景象早已是習以為常的狀況,但是能在這時遇到一個會說上幾句中文的白種人,卻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於是這群完全看不懂印度文的我們,彷彿如獲至寶地找到了一個可以為我們解決問題的救星,立刻吸引了我們全部的夥伴們轉移到他的桌子邊,希望可以透過他的幫助,點上幾份道地的印度食物,以解饞食之苦。

透過他的協助,我們完成了一次極為艱難的點餐任務之後,這時才發現他的身邊坐著另一位印度的朋友,於是我們開始用著三方都可以溝通的英文,好奇地和他們聊起天來,原來這位來自西方的朋友名叫傑克遜,是一位來自美國德克薩斯州的年輕人,從小就嚮往著東方文化,趁著他申請上大學的第一年,便休學來到東方旅行,他的第一站就是印度,他隔壁坐著的正是他剛到印度時才結交的當地朋友,而他來印度之行的最大目的就是希望可以探究瑜珈的奧秘。

於是我們的話題就這樣展開了。

這位美國來的年輕人一聽到我們用著中文在談話,就一直想找機會認識我們,我們好奇地問他說:「為什麼?」

他回說:「因為我想要學習功夫,你們可以教我嗎?」

當我們聽到他的答案之後,互相看著彼此,然後大笑著:「顯然你是搞錯了,我們並不會功夫啊!」

他睜大了眼睛驚訝地說:「你們不會功夫?不是每個東方人都會功夫嗎?」

這時他突然回過頭對著他剛認識不久的那位印度朋友說:「那你會瑜珈嗎?就是可以把腳放在頭上的那種?」

他的印度朋友這時也大笑著回答他說:「是誰告訴你,印度人都會把腳放在頭上啊!」

我們看著他失望的表情,實在不忍心再打擊他。這時才發現原來在許多人們的心裡,總認為東方的人都會有著飛簷走壁的武功、印度每個人都會把手腳彎來折去的瑜珈能力、非洲的人們個個能歌善舞、美國人英文能力一定都非常優秀。當然這種想法,有時候的確可以為我們在海外服務時,當下可以立刻有著相對性的優勢,例如說,我們到了菲律賓,當地的老師就會對我們說來教教孩子們功夫吧,到了尼泊爾,學校便會安排寫毛筆的課程,但許多時候這些所謂的優勢,無限發展下卻往往成為了一種盲目的標籤化行為,而不斷地延伸到最後就會引向成為一種歧視。而這樣的歧視便經常發生在我們成為國際志工服務過程中一種無形上的誤解,這讓我不僅想起每次在和越南服務據點溝通的時候,正因為我們是來自台灣的東方人,當地服務據點的志工督導便認定我們的英文教學能力絕對不比美國來的志工優異。

而這種貼標籤的行為不僅僅只是發生在各民族或國家之間,它也發生在每個人的身上,如今只要我們一想到身上有著刺龍雕鳳的刺青、嘴裡嚼著檳榔,便會認定他一定是壞份子、看見凌晨二點還開著名貴跑車的年輕人出現在台北東區,就認為他一定是剛從夜店玩樂出來富二代的紈褲子弟、聽聞新聞報導著某位男明星的緋聞事件,就以為他肯定是腳踏兩條船的花心者、網路上傳著年輕人因為課業繁重或是感情而輕生的消息,就猜想這勢必又是一個承受不住壓力的草莓族行為;想到大陸遊客就一定表示他們不守規矩、聽到印度就以為滿街都是性侵、看到週末假日火車站前的外籍移工就認為他們沒有文化水平;脾氣壞的人一定沒有好心腸、功課成績能力差的孩子肯定不用功、有錢人家的小孩一定嬌生慣養。這種貼標籤的行為,便讓我們全部的人都成為了受害者,不斷地加劇著在這個世界上不同人群之間中的嚴重隔閡。

有一回我和其中一位夥伴預備帶領著一個前往菲律賓東邊小島的偏遠村莊進行服務工作,而在出發之前梯隊總是必須召開兩至三次的籌備會,在會議中除了需要討論每個人的教案進度和服務梯隊中各項的分工作業,同時也是透過這個機會讓散居在各地原本就互相不認識的志工們,可以藉此而彼此熟習對方,以便在服務過程中相互支援。沒想到就這幾次的籌備會,幾乎全員到齊的隊員裡,總是缺席著一位就讀於頗具知名度的貴族學校高中二年級男孩,我請我的夥伴嘗試著連絡他本人,而每一次得到的答案總是他以課業繁重為由,無法前往參與籌備會議,這個缺席的隊員的確讓我感到無比的困擾,不僅是他本人這樣回應,連他的家人也是這樣的回覆我們說:「他的功課真的很多,沒有多久就要參加考試了,實在沒有時間來參加你們活動的籌備會,難道就不能通融一下嗎?」經過幾番溝通,依然無法達成共識,既不能勸退他不要出隊,也無法說服他來參與籌備會議。沒有多久他甚至關閉了臉書、暫停了手機通話、連唯一可以連繫到他的電子郵件,發出去的信也石沉大海,在所有的連絡管道都被切斷之後,相對地梯隊中的資訊當然他也全部無法獲得,這個狀況讓我們陷入了兩難之間,不知道到底應該如何面對這個來自有錢家庭裡養諄處優的「死高中生」。於是在整個籌備期間,同組的隊員們和我便常常私下咒罵這個傢伙,他肯定就是為了將來去美國申請學校時,用來做為加分的「志工時數證明」而來參加國際志工服務的行列。

我們一行人打心裡一開始就認定這個高中男孩就是如此,於是下定了心意,既然籌備會你不願意到,那正式出隊的時候,我們肯定也不會給你好日子過。

時間越來越接近梯隊出發的日子,大夥們對他為了志工證明而來的證據顯示也越來越明顯且強烈,直到機場集合的那一天,我們看著他吃力背著比他還高出兩個頭的大背包,整個梯隊的成員幾乎都在暗自竊喜著,這就是不參加籌備會應得的報應。我明講暗示地告訴大家,任何人都不可以伸出援手,美其名是為了磨練這個高中生,其實是想透過這個機會好好地整整他事前不認真參與籌備會議的後果。

當我們抵達服務據點之後,村子裡的服務工作就算是正式開展了,大夥們的心思也就沒有特別放在這個高中二年級的男孩身上,因為我們認為他的教案既然沒有好好地事前預備,那這趟服務過程中可以經歷一切美好的過程所延伸的損失,自然是他自己造成的。

往後的服務日子中,沒想到連日來的雨天,讓原本就是黃泥土地變的更是泥濘,每個人的鞋子早已是骯髒不堪,洗好的衣服也因為沒有陽光的緣故而總是沒有曬乾的一刻,到了第七天,教學的服務工作已過了一半,正好遇到了當地的一個假期,沒想到這時上天也給了我們一個許久沒有出現的好天氣,志工夥伴們討論著可以藉著這個休息的日子前往村子附近的一個海邊景點走走,在經過大家一致表決同意之後,我們決定立刻動身,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這個高中二年級的男孩突然跟大家說,他不想去,所以不願意隨行,本來就已經在團隊中不討人緣的他,當然就沒有任何一個人特別地真心想說服他一起同行,於是便留下他一個人在服務據點裡待著。

那天我們開心地在連日來難得出現的陽光下,在海邊愉快地玩水、烤肉、堆沙雕,我們躺在海浪正好可以打在身上的沙灘上聊天、談心和聊八卦,而梯隊裡同時也正因為著一個不識相的二年級高中生的共同話題,一整天下來大夥的感情變的更是融洽和緊密。

經過一整天的玩耍,大夥們帶著疲憊的身軀卻滿足的心靈回到了服務據點,正當一走進住宿的房間門口時,全部的人都為著眼前的事物給嚇壞了,那個高中二年級的小男孩,趁著我們外出遊玩的時間,把每個人骯髒的鞋子全部擦拭的乾乾淨淨,整齊地放在每個人的床邊,而原本因為下雨只能掛在室內無法晾乾的衣服全拿到了院子外曬太陽,然後再把每個人的衣服折好,整齊地放在各人的床頭。原來他並不是不願意跟著大夥出去玩,而是他更想利用難得的好天氣,把我們這幾天來搞得髒亂的地方整理乾淨。

那天當我們看到這個男孩的行為時,才驚覺地想起來在他碩大的背包裡面帶來,廁所裡從不缺乏的衛生紙,當器材不足他能即時提供的剪刀和色紙,每天晚上當大家聚在一起玩桌遊,他卻一個人在房間裡認真地準備隔天的教案,只因為我們對他的偏見,把他為著我們和孩子的協助都變得視而不見。當我細想著他在這段時間為大家所付出的一切,讓我羞愧地無地自容。

原來在我們的生活中常常聰明地自以為可以從對方的外表和當下的行為,就不經思考地在許多人身上貼下了各式各樣的標籤,卻不知道其實那些標籤上寫的正是自己無知歧視裡的狹隘和愚昧。

每個孩子都應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