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曆停在七月二十二號

人類之所以和其他的生物類種有著相對性的差異之一,就是我們擁有在『歷史進程下不斷累積的成果』而帶來對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延伸,而就這三個層面的概念,特別面對『未來的不確定』似乎就是一段窮極畢生之力在探索『明天』的過程,就連號稱有著從遠古商朝歷史的中國文字,都是用動物的骨頭做為占卜之用想要預測未來的甲骨文,而成為了至今世界上漢字發展的關鍵,這樣文字型態存在的目的就是因為對未來的無法掌握,為了想要預防不可而知的狀況,甚至直接地影響而產生了一套成熟的文字發展。如此就不難理解即使到了二十一世紀以科技著稱的今天,在年輕人眼中覺得嗤之以鼻老一輩的人們對風水和算命的深信不疑,如今其實也只是轉換成另一個型態的塔羅牌與星座命盤而已。

因為『明天』就意味著『不在計劃中』,就算有著萬全的準備和面對可能會發生各樣情況而事先預備應變的備案,都無法全然的保證可以有著萬無一失的解決之道,那就是意外永遠總是在無法預測的情況下突然降臨,因此對未知的『下一刻』才會這樣的令人感到無助、擔憂和害怕。

當然一個意外的發生可以是好的結果,同時也存在著有壞的走向,只是人們永遠不會記得意外帶來的好,卻只會對它可能無法控制的壞而心生畏懼。可能是原本預備好出遊的計劃,卻被一場大雨澆熄了興致;也可能是一次準備許久的業務報告,卻在上台時發現資料檔案毀損;更可能是一個重要的考試,卻在路程中遇到堵車而無法準時應考,只是這樣的意外所帶來結果,也許都還可以靠著心態的轉換,認為危機就是轉機的調適,然而因為意外而造成生命的消失,卻是一場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更讓還活著的親人傷痛欲絕、無法釋懷的悲劇可能永遠的一蹶不振。每每翻開報紙、打開電視新聞,似乎這樣的意外事件從來就沒有停止過,一個走在尋常熟悉的回家路上,被不知從哪落下的鐵架砸中而喪命、老練的登山教練因為一個不小心失足墜落山谷而離開了人世、也有僅僅是騎著機車出門買菜,才剛到巷子口就撞上電線杆而送醫不治,甚至還有好端端地只是坐在家裡的客廳看電視,也會被轎車直橫橫地衝撞進來而命喪黃泉。生命在意外的面前,像是被貓盯上的老鼠那般地無處躲藏,而令人可悲的竟然是人的一生彷彿就是一連串意外造成的結果。

即使我能明白意外總是如此般的突如其來,但對於這樣無能為力的真實領悟,我和絕大多數的人們一樣沒有真正經歷,也就不知道當它發生時,我能以什麼樣的態度面對它。

七月二十二日的那天傍晚,我和一群非常資深的國際志工夥伴們,走在蒙古國的首府烏蘭巴托最熱鬧的大街,抬頭望上看去是一片完全沒有一朵白雲,像是透明般彷彿可以看穿的湛藍天空,溫暖的陽光就這樣直接地灑落在整個大地,迎面而來的是從這個北國草原上夏季時分吹來的涼爽微風,不遠處一個騎乘在駿馬上的成吉思汗巨大雕像,高大矗立在能容下數萬人的大型廣場,城市的盡頭是一望無際在黃褐色草原上搭建著一座座的蒙古包綿延數百里,此時的大夥們正在開心地討論著剛剛從郵局出來之後,是如何識破一群扒手集團的手法,他們試圖想運用聲東擊西的方式企圖要將我們打散,以便摸走我們身上的貴重物品,正當我們愉快而自豪的轉述每個人從不同角度所觀察到對方的意圖和動作,就在這個時候,放在我背包右前方一個隱藏式拉鍊後面的一只手機突然鈴聲大作,大夥們一聽到這個來電鈴聲,周圍的空氣像是被凝結住似的,這時全部的人都安靜下來,相互看著彼此而不知所措,因為大夥們都知道我的身上一直攜帶著兩隻手機,一支是尋常與人問安使用,而另一則是用於各地服務據點發生非常重大緊急事件才會撥打這支電話,這個鈴聲讓我的好心情突然一下子盪到谷底有了不祥的預感,因為距離這個來電鈴聲響起,已經是四年前玉樹發生大地震當下孤兒學校校長打來的消息。

我用顫抖的雙手慢慢的把這支手機從背包裡拿出來按下了通話鍵,這時從電話裡的那端傳來斷斷續續的雜訊,我幾乎聽不清楚對方的聲音必須將手機緊貼著耳朵才能聽到一絲絲哽咽而泣不成聲的說話聲。

我說:「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情?」

電話的那一方傳來急促卻微弱地啜泣著,彷彿在自言自語地說:「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

我說:「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先安靜心,然後慢慢說。」

「這裡是......,嘟嘟嘟嘟......」

這個時候電話突然斷訊了,我抬起頭來看著圍在我身邊的那群夥伴們,他們焦急地七嘴八舌詢問「在哪裡?」、「是誰打來的?」、「發生了什麼事情?」、「怎麼了嗎?」

我回說:「還來不及講,訊號就斷了。」我請一位夥伴立刻打電話回台灣,試著詢問目前各服務據點回報的情況,同時查詢螢幕上的來電號碼來自何處,這時另一位夥伴急忙地對我說:「斷訊了,怎麼不直接回撥呢?」

「如果我們立刻回撥,這時候對方也同時打過來,雙方都會因為佔線而無法接通,現在只能讓這支手機保持暢通,等待對方的回電。」話才剛說完,鈴聲再度響起,我立刻接起電話:「是我,請說。」

電話的那端哭著說:「有人溺水了,救護車剛剛到,孤兒院院長在旁邊跟警察講事情。」

這時我的腦袋突然像是斷了線的風箏,我的靈魂在那一刻像是被掏空了,身體僵硬但雙手卻不停地發抖,理智完全無法思考,心裡抗拒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我告訴自己現在聽到的事情都是假的,這只不過就是一場夢,只要夢醒了,一切都會如往常一樣,我期盼能帶著一絲希望可以在壞消息中能聽到一點點的好消息地問道:「哪...現在的情況是?」

「對不起。」命運並沒有特別眷顧我的希望。

「是孤兒院的孩子還是志工?」

「志工。」這時我的雙腳像是瞬間失去了支撐的力氣,癱軟地倒在地上,眼睛無神地望著烏蘭巴托同樣的湛藍天空,但我的眼前看出去卻是一大片的黑暗。

原來這次前往孤兒院服務的志工們才剛剛抵達服務據點,在還沒有來得及熟悉環境的第二天傍晚,當時大夥們正等著預備晚餐的空檔,有些人去廚房幫忙,有些人去洗衣服或是洗澡,也有人則在房間裡聊天,孤兒院的大孩子們趁著這個時間跑出去抓魚,正濕淋淋地從池塘邊走回來,這時另外一群年紀較小些的孩子便拉著一位志工也想去池塘邊玩水,這位志工坳不過孩子們的盛情就跟著一起去了池塘游泳,接下來不到十分鐘後,溺水的意外消息就傳回了服務據點的孤兒院。

聽到這個消息,我立刻中斷在蒙古之後的計劃,預備趕往服務據點,同時也必須向這位志工的家人告知這個噩耗。但不幸的是從烏蘭巴托起飛的班機並不是天天都有,距離最近的一班飛機是兩天後的早上六點,我把這個令人傷痛的消息通知了還留在台灣的志工夥伴們,但因為這個意外來的太過突然而且震驚,沒有人敢成為一個報告壞消息的角色。這個時候還留在台灣沒有跟著其他梯隊出去服務,一位年紀七十歲的資深志工(就是這本書中第四篇故事裡提到的那位老太太)告訴我說,她願意陪這位意外身故志工的家人走一躺當地,並且協助料理後事,於是當天晚上她就帶著那位志工的雙親出發了。

兩天後我趕到當地和他們會合,發生意外的那位志工是他們家中唯一的男孩,他的父親聽到自己孩子不幸的消息之後,就一直在房間裡不願出來也不肯進食,當我見到他們的時候,我心中滿是愧疚,只能默默地安靜在他們身邊陪著他們,第三天的早晨遺體在當地火化,這時志工的母親突然對我說她想在離開之前去一趟孤兒院看看,我帶著他們坐上了車子一起去了服務據點。

院長因為處理來自台灣志工的後事,來往奔波各處的外使館、警察局、醫院和政府機關,三天來的不眠不休早已身心俱疲發著高燒累倒躺在榻上,而孤兒們個個哭紅了雙眼,特別是那群發生意外時一起在池塘邊的孩子們,這時那位母親走到了孤兒們的面前,突然抱起了一位其中的孩子,孩子哭著一直對她說對不起。

這位母親回答說:「親愛的,這不是你的錯,我想讓你知道,這是上天給我孩子最好的禮物,就是讓他可以在這裡成全了他的生命。」

數年後我再一次回到了孤兒院,一個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沒想到就是當年喪子的那位母親,她在退休之後,竟然成為了一名國際志工,並且選擇回到這個曾經讓她喪失獨子傷心的地方,我訝異地看著她問道:「您怎麼會在這裡?」

她回答我:「上天取走了我的孩子,但賜給了我更多的孩子。我來這是想完成我孩子當年沒有完成的事情。」那天我抱著那位母親大哭了一場,因為彷彿壓在我身上那具七月二十二日的無形枷鎖,在一個無私母親的大愛面前,不再成為可以挾制人的重擔。

生命的無常,可以讓我們理所當然地選擇以哀傷悲痛、無奈妥協,甚至自我放逐的的心情被迫的消極接受,但也可以選擇用另一種正向積極的態度來面對挑戰,更甚著用其愛來擁抱未知的將來。

每個孩子都應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