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今天會來我家嗎?

自從我大學畢業走出校園,脫去不再是學生的身分之後,對一個社會新鮮人而言,在面對角色的轉換上許多事情一下子都變得難以調適,坐公車不能再使用學生票,看電影也取消了折扣,連去博物館、遊樂場或是旅遊景點門票都失去了可能降價的資格,甚至餐廳推出的學生優惠也沒有了這個權利,但這些不過只是在生活層面上造成物質負擔的加重,更多的是我好像因為失去了『學生』這層外衣之後,就應該要開始為自己所決定後的每一件事情,可能會延伸帶來的結果扛起責任而感到莫名的恐懼和擔憂,於是為了能讓自己可以暫時地延緩這個轉換下不願接受的痛苦處境,於是選擇了繼續留在學校裡,美其名是『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可以多專研往更高深的領域學習,但實際上是一種逃避現實的反射動作,但因為從小就不愛讀書的我,當別人在圖書館裡埋頭苦讀努力預備期中考時,我卻選擇待在漫畫店裡看整晚的小說,當同學們都開始認真地預備升學考試時,我會選擇躲在家裡電視機面前看一整天的連續劇,因此學業成績一直不太優異的我,最後只能在延畢或是考研究所的兩條路上被迫選擇了前者,而故意留下未滿的學分沒有修完,但最多也只能讓我躲過一年的時間。

畢業之後,原想以為可以在一年十個月當兵的日子中,因為軍事化管理的強迫磨練下,把在學生時代總是選擇不願意去面對性格上,一直存在著那些不好的個性問題,寄託在透過軍旅生涯的外在壓力,能學會一直沒有修完在生活中缺乏的憐憫、仁慈、堅忍、毅力、獨立和抗壓性的生命學分,卻又在本性使然地把我帶向依舊選擇總是容易、簡單和不辛苦的事情,最後我的生命學分再度被當掉而重修。在每個不同的人生階段不斷地躲避不肯去面對,並不會自動的讓我就可以輕易地擁有,上帝似乎公平地對待著每一個人,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每天的時間會超過二十四小時,同樣地每個人在自己生命中必須學會的人生課題,也不會因為家世背景、聰明才智、財富能力或是教育程度的不同,以為躲藏起來就可以不需要去面對。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有屬於自己必須修滿的生命學分,就算這次能僥倖地可以閃避過,祂還是會化做另一個樣態出現,直到我們能整備地補修畢業。

因此當我開始踏進國際志工服務和人道關懷的非營利組織體系的歲月裡,我可以將那些被當掉的生命功課隱藏的很好,讓許多人第一次遇見我的時候,會因為只有短暫的接觸而沒有發現在我裡面內在的貧乏和缺點,但當我待在這個領域隨著時間的累積越來越久後,相關議題的演講和採訪機會相對地也變多了,因此在面對眾人和鏡頭或麥克風底下,生命裡呈顯的厚度就會毫無保留地暴露出原形,這時的我就會變得莫名地緊張,講話也會開始語無倫次。有一回特別是接受一位在我心目中幾乎是偶像級的知名節目主持人時更為嚴重,採訪結束後,對方客氣地陪著走到電梯旁送我下樓,就在我走進電梯,緩緩關上門的同時,那位知名的主持人對我說了一句話:「真的很高興可以認識你,你看起來真的不像是已經快五十歲的人,你做的事情真的很偉大!」

關上電梯門後,從鏡子裡返照著一個因為上節目而修剪著短髮、帶著紅色框架的眼鏡,臉上早就不是一個年輕人的模樣,眼角的魚尾條紋一絲絲地清晰可見,但我看著鏡子裡的那位,他就不過充其量只是一個已經將近年過半百,但應該修滿生命學分卻科科被當掉重修的普通人而已。

我想起那年的冬天,氣候特別異常,兩天前還在萬里無雲的陽光下,曬的必須穿著短袖像似夏天般的炎熱,沒想到從北方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的大陸冷氣團,不預警地直接衝過台灣海峽,讓整個台灣一下子都籠罩在寒流的肆虐中。因為出發前沒有預備好保暖的衣物,晚上睡覺的時候必須把全部的衣服都穿上躲進睡袋,再加上向當地的消防隊借來的厚棉被,才稍微可以感覺到不再受寒下入眠,第二天的早晨,每個人凍得只要一想到離開溫暖的被窩就幾乎想放棄這次出隊的服務任務。勉為其難地起床,面對最困難的就是用著從宿舍旁的水井裡打上來的地下水洗臉刷牙,舀起冰冷的水流才碰觸到肌膚就感到一陣刺痛,好不容易整理完畢,把全身上下包著密不透風,甚至有志工還把棉被拿出來披在肩上,繞過住宿旁的小山路,寒風一陣陣不斷地迎面而來,吹的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都睜不開,終於在步行二十分鐘之後才進到那間位於偏遠山區學校的教室裡。

那次是我剛退伍沒有多久,剛進非營利組織工作面對的第一次服務任務。

微客把我安排陪伴一群三十多位偏鄉孩子的關懷計劃,一半以上孩子母親是來自越南、印尼或是柬埔寨的外籍新娘,每天下課後我們會被要求輪流陪著一個個孩子們回家,同時藉這個機會了解每個孩子家中的情況,晚上回來後再把所觀察的記錄下來。這群三十多位孩子們當中,我始終會跳過一位默默地坐在教室後面,成績不太優異又長得醜陋一名國小三年級的小男孩,我不喜歡他的理由除了他課堂上的表現不夠積極,休息時間也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會主動圍在我的身邊聊天,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次經過他的身邊,我總是會聞到一股永遠只穿著同樣一件的衣服,帶著汗漬發酵之後令人難以接受的噁心氣味,這時我會本能地用著嫌惡的表情望著他,心裡直犯嘀咕想著:「這群孩子中如果沒有他的存在,那這次的梯隊根本就在天堂裡。」

經過了一輪家訪之後,我還是沒有選擇要陪他回家,直到某天傍晚那個小男孩走到我的面前,對我說:「老師,今天您會來我家嗎?」

我完全沒有考慮地就立刻回覆他說:「老師今天有別的地方要去,改天再說吧!」然後頭也不回地牽起了另一位孩子走出校門。當天晚上回來,我被這個領域的老前輩叫進了他的房間,才剛進房門他就對我說:「永祥兄,這裡不歡迎你。」

我錯愕地睜大著眼睛,心裡想著我為這裡付出這麼多,而且完全不明白自己哪裡做的不對,憑什麼對我說這樣的話。我耐著性子忍著怒氣回問:「請問現在發生了什麼事情嗎?」

那位前輩手裡拿著一疊資料對我說:「為什麼沒有你班上那位三年級男孩的任何訊息。」

「明天我就會陪他回家,這樣總可以了吧!」不就是為了一份報告嘛!

隔天下課的時候,我走到那個小男孩的面前說:「今天去你家,帶路吧。」

小男孩像是拿到生日禮物般的喜悅,帶著我往隔壁的一間早已荒廢的教堂走去,上了二樓後坐在一扇破損嚴重的窗戶邊,拿出明天要交的作業本開始寫功課,我看得出來他今天根本沒心思看書,一直不停地回頭看著我,想跟我說話,我卻不發一語地帶著耳機聽著我的音樂,突然間小男孩向著窗外大叫著:「糟糕,我的公車跑掉了。」原來這個孩子在廢棄的教堂裡等公車,現在可好了,錯過了每天下午只有一班的車子,現在我們只能走路去他家了。在寒風中他帶著我抄捷徑爬上陡峭山路,越過溪流,我故意走在他的下風處就是不想聞到他身上的味道,差不多快兩個小時,男孩帶著我走到一個半山腰的邊上,指著不遠處說他家快到了。真的是一個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我已經在心中決定晚上回去之後,就立刻向前輩提出辭呈,打算離開這個不通人情又沒有章法管理的組織。

好不容易才走上斜坡到他家門口,我就被附近的環境條件驚嚇到不能自己,從來沒有想過在台灣還有人會住在這種地方,一個用稻草混著黃土泥連著豬舍搭建的工寮,從路口就開始堆滿著回收來的廢棄物和垃圾散落著到處都是,坐在門口輪椅上的弱智老人在寒風中喃喃自語,小男孩告訴我那是他的父親。他跑進那個用手指就可以隨意摳出一個窟窿的房子面前,對著裡面高興地大喊:「媽,快出來,老師今天來我們家了。」

從那間完全沒有燈光的土屋裡走出來一位全身上下都是油垢的婦人,用著不太標準的國語握著我的手,熱情地對我說:「謝謝老師。」他的母親是一位來自印尼籍的外籍配偶。他的家就只靠著他的母親在外面撿拾回收物維持生計。

小男孩先招呼我坐在滿是廢棄傢俱的客廳,然後跑去餵豬和照顧兩個比他還小和父親一樣弱智的雙胞胎弟弟,再把父親推進房間裡,從後山水管接來的山泉裝滿茶壺,放在用木材堆燒著的爐子上煮開,又跑去房間搬出來一張上面可以下象棋的小桌子,放在門口然後從破舊的書包裡拿出他的課本繼續寫功課,他必須趕在太陽下山前把作業寫完,否則在沒有電燈照明的屋子裡就無法再做任何事情了。我這時才發現他身上永遠不會換的衣服是他僅有的一件薄外套,腳上的布鞋早已破了一個大洞,沒有穿襪子的大拇指直接就露在外面。此時我才明白他身上的味道就是他家裡的寫照,我的心揪著疼走到小男孩的面前,望著他純真的眼神中閃耀著驕傲的光芒抬頭對我說:「老師,我快寫完作業了,等等我帶您回去。」

「我自己可以回去,否則你還要自己回來。」

「沒關係的,不帶老師回去會迷路,我會不放心。」這是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對我說的話,我已經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麼。沒多久之後我向他母親道別,男孩牽著我的手帶著走回住的地方,整個回程的路上他開心地告訴我家裡發生的趣事。到了我住的地方後,小男孩問我:「老師,你明天還會來我家嗎?」

我眼睛泛淚蹲下來抱著他說:「當然會啊,我們一起回家。」

在這個充滿著不可預知追尋生命功課的旅程中,我們這一輩子都在當學生,只是這群老師們從有形的課堂講台上走下來,花了近半輩子想要學習的人生作業,在這個孩子的身上,我找到了生命中的老師。

每個孩子都應該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