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品質,靜悄悄

在台灣這個面積不過三萬六千平方公里的島嶼上,有超過四萬多間正式立案的非營利組織,平均下來幾乎是每平方公里就有超過一家公益團體,在台灣的各個角落為著不同的議題發聲,特別是針對兒童族群的關懷和教育,更是比例上最多投入的項目。無論是物質的供應、權益的爭取、課業的輔導或是生活上的關懷,這些團體長年以來所付出的心力,都是為了在這塊土地上成長的孩子們,可以得到妥善的照顧而努力。因此微客考量和評估了整體環境,並比較了台灣和其他國家的孩童社會問題後,決定不從台灣開始我們的關懷工作,而是選擇從泰國北部無國籍的戒毒青少年為我們服務的第一步。

漸漸地,我們的國際志工和社區工作將觸角延展至東南亞、南亞、中亞、中國大陸的西北地區,並且也往非洲和南美洲發展之後,便發現在國際志工服務和國際人道關懷的那些歷程中,其中最大的困難就是並不容易讓台灣這個被太平洋環繞包圍的小島上,只關心身邊享受小確信的人們理解『為什麼你們不照顧台灣的人』問題背後所提出的挑戰。(有關這類的解釋可以參考我的另一本書,『陪他們走一段回家的路』第一篇『喂!幹嘛要出去幫助國外的人?』)

又加上台灣絕大多數的人對這個世界的認識,僅僅只靠著電視新聞中,經過篩選後片面性的國際報導,但其實,這個世界上百分之七十五的地方並不如我們所想像,打開水龍頭就會有自來水流出來,按電燈開關就可以照亮四方。如今我們在台灣這所擁有的一切便利,似乎都變得是理所當然。現在的台灣不會再出現未滿十四歲,卻必須每天做工超過十六小時的童工問題;沒有不足十歲的未成年女孩被賣到妓院的童妓情況;不可能有父母親為了養家活口,而必須長年無法回家,非法在國外打工的事件;當然更不知道會有人蛇販賣集團利用可憐、悲情的孩子來當成賺錢的工具。

那年二月,剛過完農曆新年,辦公室的夥伴們就開始為著每年兩次,在四月和十一月舉辦的國際志工博覽會,開始忙碌地寄發給各地的宣傳海報。大約在海報寄出去的兩周後一個星期五傍晚,辦公室走進來一位穿著黑色立領襯衫,在領子中間的位置別著一塊白色的硬質塑料羅馬領,外面卻批著一件有著原住民圖騰條紋的背心,一頭銀色白髮整理著非常整齊年約六十歲的長者,看著他的裝扮就知道他是一位基督教會的牧師,他說他的教會收到了我們寄給他們的海報,趁著來台北開會的時候,抽空來我們辦公室瞭解這個組織在做的事情,我巨細靡遺詳細地向他介紹了這群國際志工們在世界各地陪伴孩子們的工作和我們的宗旨,整個談話的過程中,我們一直以為牧師是想為他們教會的會友們尋找未來也可以一起參與國際人道關懷的計劃,就在我們長達兩小時的交談中,他隻字未提任何要合作的可能,他只是靜靜地在旁邊聽我說話,就在我以為要結束話題的時候,他開口告訴我說他的教會是一個在南台灣偏遠山區的一間山地教會,同時他希望我們有時間可以去他們教會看看。

我們應了他的邀請,訂下了時間去探訪他們的教會。在約定時間的那天早晨,一夥人就驅車往南方前進,抵達高雄之後,再按著他告訴我們的路線,慢慢地離開了城市和平地,道路兩旁的建築物從高樓大廈慢慢地變成了低矮的透天厝和鐵皮屋,路上的車輛和行人逐漸稀少直到整條馬路上看不到任何人煙,城市的繁華街道只剩下唯一熟悉二十四小時的便利商店,一個聚落鄉鎮和另一個鄉鎮之間,是一段段沒有任何農作物的稻田,一陣狂風吹來就能揚起一片黃土沙塵,通過了一座大橋之後,我們立刻開進了一段非常崎嶇難行的山路,沿著陡峭的山壁只有一線道的另一邊就是懸崖邊坡。這時如果沒有人告訴我這裡是台灣,我甚至有一種錯覺以為行駛在尼泊爾從加德滿都去服務據點的路上,這對一直生活在台北城市裡的我們而言,才發現原來在台灣也有這種遠在深山裡的村落,不知道經過了多少的髮夾彎,綿延著一路繞著一座座山而行的水泥鋪成和柏油瀝青交替的道路,已經顛頗地搞的暈頭轉向。

但即使如此路程如此遙遠和難行,遠方山頂上的雲霧、峽谷中湍急的溪流和已是凜冽的寒冬卻依然翠綠的山林,一點都不會輸給這個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的景色。也許是我們在這裡生活的太久了,久到每天看到的只是因為意識型態而相互攻訐的仇恨對立,早就忘記了台灣其實真的很美。

就在一個大轉彎之後,道路的一旁立著一座用木頭雕刻而成百步蛇圖樣的柱子,柱子上爬滿了開著一串串鮮艷亮橘色的炮仗花,還有沿著山坡一排排只會在博物館裡才能看到用扁平石頭搭建而成的石板屋,有著幾戶人家門口坐著穿戴著五彩繽紛琉璃珠串的老人們,聚在一起抽著菸聊天,聚落村子的最後一間高掛著紅色十字架就是那位牧師的教會了。

當我們的車子才抵達教會門口,就從裡面走出來一位身材微胖的原住民婦女向我們熱情地打招呼,我們向她表明了身份之後,她說:「太好了,我們等你們很久啦,我是教會師母,牧師有事情外出了,只是我現在有一個很重要的事情要忙,如果不介意,歡迎可以跟我一起去。」

「當然沒有問題。」我們就跟在牧師娘的後面,一邊欣賞著這個獨特的村子,一邊向她打探這個地方的一切,同時也好奇她要帶我們去哪裡而感到無比的期待。

這時正好是村子口那所國小下課,沿途就看著她和經過身邊的孩子們噓寒問暖,沒一會師母走到學校旁邊一間網咖店,毫不猶豫地直接走進了滿地都是香菸、酒瓶和檳榔的店裡,只見她一看到國中以下的孩子,就會低頭和那些正在打線上遊戲的孩子說話,然後走了出來,我們問師母這是怎麼一回事,她說:「他們下了課就跑去網咖打電動,我去告訴他們教會有預備點心,歡迎來玩。」

然後語重心長地接著說:「這裡的孩子下課回到家,看到的是每天喝的醉醺醺的長輩,爸媽又在外地工作。他們從來就衣食不缺,缺的是一個可以陪他們做功課的人,但是教會主日學老師和我們都是老人家,又看不懂他們現在的作業,只能用點心來吸引他們不要去網咖。」

我們終於明白為什麼牧師要來找我們了,當天晚上我們和牧師一起討論了一個名為『數位伴讀』的計劃,學期間教會依然預備點心和晚餐,由我們幫教會申請網路和架設電腦設備的耳機麥克風,在每天孩子們放學的時候,號召志工擔任課輔老師,從台北和這間山地教會視訊連線幫孩子們一起複習功課。寒暑假期時,就會讓這些志工老師直接到教會真實地陪伴孩子度過假期。

從那天開始,一個不用花錢就能上網,有著點心和晚餐,還可以同時在電腦螢幕裡的大哥哥大姐姐能陪著一起聊天做功課的老人才會去教會的地方,一下子就在村落裡的孩子們中傳開了。一到下課時間,孩子們就會衝到教會預備好的主日學教室裡,每回當視訊一開通時,就會看到孩子們全部擠到螢幕前搶著說話。

每次在台北辦公室透過視訊的這一端,看著他們帶著全付武裝的耳機麥克風就像是太空人在和休士頓塔台對話一樣,孩子們總覺得這是一件很酷的事情,甚至有些男生每次一打開視訊就會說:「太空船報告,聽到請回答」的角色扮演。一開始還只是單純地討論功課,慢慢地孩子們開始無話不談地和志工們聊天,透過麥克風可以隱約聽見他們的話題,有人問牙醫系的志工老師想知道拔牙疼不疼,有人想了解哪個大學比較好玩,還有一個小女孩在和志工分享今天被自己的閨密搶走了男朋友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甚至開始有孩子早早就把功課寫完,就為了想和志工老師聊天而已,他們說過去下課都不知道還可以去哪裡鬼混,現在每天都早早盼著放學的鐘聲,因為那是一個可以說秘密的時間。

但是孩子畢竟是孩子,在他們當中一直有一位非常調皮搗蛋的男孩,他總是在別人連線的時候,在螢幕的後面扮鬼臉,或是去拉扯女生的耳機,要不就是在教室後面鬼吼鬼叫,而每次主日學老師總是要不斷用獅吼的音量才能稍稍地減緩這個男孩好動的行徑,所以老師們就會和大家共同約定了一個默契,就是當有人說:「最高品質。」,所有的孩子都必須輕聲地回答:「靜悄悄。」用此來暫時穩住吵翻天的情況。但唯獨這個男孩完全不買單,每次當老師說:「最高品質。」,他的下一步動作就是立刻跳上桌子,然後雙手高舉左右地擺動,用盡了他吃奶的力氣大聲地喊叫著:「靜悄悄!靜悄悄!」這個令人頭疼的男孩很快地就成為志工夥伴們表演他那段的動作,然後大家一定會開始捧腹大笑。

第一個假期終於到來,無論是志工或是孩子們都非常期待第一次面對面和『網友』見面的感覺。當我們的車子一轉進那的大轉彎,孩子們早就在村子口等著大家,他們衝上前拉著自己熟悉的志工老師,當起了社區裡的小小導覽員。我們一直以為那個好動的男孩怎麼不見了,沒想到那天他把家裡最正式的一件衣服穿上,突然之間他從一個調皮搗蛋的孩子,一下子變成了一個溫柔體貼的紳士,安安靜靜地就牽著志工老師的手散步在這片美麗的山林之中。

後來大家才知道他是個單親家庭長大的孩子,在自己的父母親當中被推來丟去,最後由爺爺帶大,從來沒有人認真地把他當作一回事,他的調皮只不過是想引起別人能特別對他的注意而已,而他心中那份渴望能獲得愛和接納卻是如此的強烈,志工的出現讓他知道原來在這世界上是真的有人願意關心他。

每個孩子都應該享有食物、遊戲、受教育和被愛的權利。